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十三生,生生劫 作者:温昶 文案 “……这一世,你便放了她吧。” 雪又开始下,落在那人身上,一身白衣像是要融进雪里。 “我放了她,谁来放了我?” 这一世,注定好的。不管怎么找,有人先他一步,找着了她。 “九世情缘已尽,你这般缠着不放……会害了她。” “早已是不归路,多捱一世又何妨。”男子的面容隐在黑夜里,不辨神色,听声音倒像是在笑,“她受怎样的苦,我便百倍受之,她世世轮回,我便世世陪她。” “只是这爱——” 她今生给了我,便得永远给我。别人一分一毫,一厘一点,不,半点都不许得。神得弑神,佛取灭佛。 她清泱,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只属于他颀华一个人。 (封面新换,来自茶叶图铺,我觉得挺好看,你们捏?)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颀华清泱 ┃ 配角:沈云望桃兮玄色 ┃ 其它: ==================   ☆、第一章 似是故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开坑一万更~   以后每周三和周日更,每次五千,大概一个星期一万字左右(咱卡文很严重的……)   希望你们喜欢~鞠躬~   楔子   如来赴西王母蟠桃宴。吃完桃,讲完经,王母弄着琼池边一枝粉桃花,问:“怕是要完了吧?”   如来垂眉,声似往常,一股子悠悠佛法味道。   “自有天意。”   “……哎,也该完了……”西王母叹了一口气,“……饶是他不甘不愿,也得完了。”   村西教书先生家的小乌龟死了,教书先生很是不高兴,学堂懒得去,挥挥手将跑来叫人的老实学生打发了,说是放假三天,为小乌龟哀悼。这可乐坏了村里那群掏鸟蛋玩狗屎的小屁孩儿,一群人窜出学堂,满山坡的撒野,那高兴样子恨不得跑出大山跑去京城张个榜普天同庆。   村子东面儿是村子的繁华热闹处,一群孩子咋咋呼呼跑过,顺手拔了张家老头刚淋上蔗糖的红山楂,一人一口,一口一个,软软的还带点儿温度。张家媳妇儿拿着扫把追出来了,大嗓门从村东这头响到那头:“……糟心孩子,谁呀谁呀?!谁起得头?!就不怕糖黏牙糊了你的嘴?!!…………”   李家嫂子也出来了,手上的面粉都还没揩干净,嘴里嚷嚷上了:“李小二你去哪儿呀,啊?!不给老娘好好读书逃课是吧?!看今晚上你爹怎么收拾你……”   “……老母鸡在下蛋呢,别从那里走……”   “……孙胖子你给我站住!”   “………………”   巷子里早就看不见娃儿的身影,却又不知从哪儿飘来童音——“先生家的小乌龟死了,先生正难过呢……三天不上课……”   有人听见了嘀咕:“小乌龟死了?……好好地怎么就死了?”   “先生家的小乌龟死啦?”又有人吃惊地瞪着两眼珠子,声音老高。   “就那个天天陪教书先生晒太阳那个小畜生?哎哟,不就死只乌龟嘛……明儿个俺下河帮先生捉一只回来……河里多着呢……”   一上午过去,整个村儿的人都知道村里教书先生家的小乌龟死了。   晓得了便在心里晓得了,也没人刻意跑去村西看据说很难过的教书先生。死只乌龟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村儿里隔三差五的逮鱼捕兔子杀猪杀鸡,对畜生的命可没什么惜介。文化人就这样子,矫情。该上坡浇粪的人浇粪,该上山狩猎的人狩猎,该补衣服的人补衣服,该出山的人出山,日子平平常常,有条不紊。   孙小胖子玩儿得满头大汗,在太阳爬到头顶的时候跑回家吃饭,葫芦瓢子伸进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噜咕噜就是几大口,小眼睛扫了扫,发现水缸里多了两只王八,一只大,一只小,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他叫:“阿爹,你怎么捉了两只王八?!”   “给你家先生捉的!吃完饭给你家先生送去,让他挑。”   “好嘞!”边说边蹭上饭桌子,望着油澄澄的红烧肉咽口水,“……阿娘,你快点儿,我饿!”   挨家挨户都飘出了饭菜的香味儿,从村东一直飘到村西。   村西一家篱笆院子里静悄悄的,什么味儿也没有,厨房里柴火码成两堆,灶里没烟,想是今天是没开火的了。露天坝子里坐着一个人,一身黑衣服,长长的头发垂在地上,挽着最简单的簪,簪子是木头做的,就像是从柴火堆里随便捡了一截削的。她闭着眼,随着师爷椅慢悠悠的摇,仔细瞅还能瞅见她嘴角几乎没有的笑。   也不知道她摇了多久。   她脚边有一只小乌龟,被黑裙子掩着,如果不是风把裙摆撩开,谁都看不见。小乌龟缩在壳里,看不见脑袋,看不叫前脚后脚,看不见尾巴,一个球似的摆在那里,一动不动。风吹来了,裙子盖住了它,没什么动静;风又吹来了,裙子吹一边儿去了露出半球,还是没什么动静。这让人感觉这样静下去可能这只小乌龟就要变成石头了。椅子上的人也不管裙子飘来飘去挡没挡人小乌龟晒太阳,就这样摇啊摇,摇啊摇,好像睡着了。   没过多久,椅子上的人呼吸放缓了,师爷椅摇着摇着不动了,几只麻雀飞来,啄了啄还没熟的樱桃,摇摇脑袋,甩了黄疙瘩,扭过脖子看了看,又跳到另一枝桠上去了。这便是真睡着了。要是她知道自个儿守了大半个月的樱桃被鸟儿叼了还不给气死。   太阳西斜,红彤彤的半边天,黄橙橙的光镀在屋顶,远远看去像是屋里挖出了金子。椅子上的人抖了一下,像是被冷醒了,又像是被什么惊醒的,但也就只是抖了这么一下子,连眼皮都没掀开,师爷椅慢悠悠的又开始摇起来。她脚边的半球,仍旧一动不动。   远远地听见孩子的嬉闹声,也远远地听见“……先生……先生……”,听那凌乱的脚步声,怕是有一群不省心的。   没一会儿,果真是一群半大孩子吵吵闹闹的进来了。孙小胖子一手一只王八,脸上汗晶晶的,一看就知道玩儿了一下午。   “先生,这是我阿爹今天上午去河里捉的,您留一只吧?”   女子隔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神色像是没睡醒,茫然了一会子,眼神渐渐清亮,她看了看地上两只生机勃勃的乌龟,笑了:“唔,大的留下吧。”   孙小胖子见她要了,心里高兴起来。脆生生问道:“先生还难过吗?”   “……不了。”   “那……”小眼睛闪了闪,“明天还上课吗?”   她复又睁眼,将一干小屁孩的神情尽收眼底,垂了眼,“不了。”眼角瞥到一双双亮晶晶的眸子高兴得要溢出水来,“两天后把之前教的《殷其雷》背了,到我这儿来背,没过的便抄吧。”   又见脏兮兮的一群人苦兮兮的望着她。   椅子上的人嘴角上扬了些许,闭上眼又开始摇。“回吧,太阳落山之前回家。”   于是呼啦啦一群人带着没被选上的小号乌龟离开了篱笆院子。地上的大乌龟从壳里伸出头脚,慢慢地朝外爬。风吹来,它赶忙缩了进去,趴在那里安安静静。   篱笆院子外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穿着一身清水白衣,望着院子里椅子上的人笑。眼睛的颜色太深,看不出来是个什么意思。他推开门,门“吱呀”一声响,明明应该听见了,椅子上的人却没睁眼,师爷椅摇得更见轻松雅致了。   男子立在她身前,俯下身去,手要抚上那脸时又顿住了,起了身,手这么一挥,旁边就多出一把师爷椅来,他躺上去,噙着笑闭了眼,慢悠悠的也摇起来。   从万丈霞光到月上梢头,从繁星满天到红日东升,从天边微晞到烈日当空,从日头正好到夕阳西下,两个人谁也没睁眼,就这样默默地又摇了一日。   她揉了揉手臂,锤了锤僵了的腿,望着天上姹紫嫣红的云霞,问道:“你是谁?”   “还债的人。”   她点了点头,眼睛还是看着天——“我不用你还了,你走吧。”   旁边的师爷椅慢慢摇着,不见停下。   “不还,会死。”   “我吗?”   “不,是我。”   “与我何干?”   他笑,突然就起了风,男子手一捞,旁边的人就进了怀里,师爷椅承受两个人的重量,摇得厉害。   黑色的人也没挣扎,伏在他身上,仔仔细细打量他,问道:“你是妖怪?”   男子笑:“嗯。”   “前几日放了一条鱼,是你不是?”   “嗯。”   女子兀自点了点头,不再看他,口里小声自言自语:“……可不能坏人家道行……”她从他身上爬起来,他也没阻止。理了理衣服,她望着人说道:“既然如此,你报了恩便走吧。这屋里没住过男人,你也别坏我名声。以后我还要出嫁的。”   “你叫什么?”她又问。   “颀华。”   “没姓?”   “嗯。”   “我叫清泱,也没姓,轻便。”说完便俯身捉住了那只慢吞吞爬着的大乌龟,“我饿了,今晚炖甲鱼汤喝。你可吃?”   “好。”他起身,跟在她身后一起进了灶房。一人淘米切菜,一人劈柴生火,谈话声没有。   天暗下来,树梢上一弯小月,屋里油灯闪烁。露天院子里师爷椅旁边的半球还是呆在原地,不知要沉睡多久。   甲鱼焯了两次水,戳去表面的白膜,放入碗中,埋上草菇,姜片,葱节,加泉水,煮开调味,放盐油,胡椒粉,盖上锅盖,大火隔水蒸,半个时辰后小火,两刻过后端桌。被水汽氲得鼻尖上起了汗,她抬袖擦了擦,鼻子微红。男子倚在谷草堆上,偶尔添两把柴,目光一直跟着她转。火光印在他脸上,闪闪耀耀,那张好看的脸多了一抹暖色。人明明离火堆这么近,却丝毫瞧不出汗意,干干爽爽一如他在外头的师爷椅上。他手腕一转,女子手上因常年做饭划的小口子悉数消去,瓷白如初。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歌声轻轻浅浅,似哼似吟,歌词含含糊糊,听不真切,那歌声飘渺,嘤嘤哦哦,像是从很远很远或是很深很深的地方传来,谷堆上的人听见了却一下子僵了身体,正要送进灶里的柴“啪”的一声被人折断了。清泱侧过头来看,男子骨节分明的手在火光的映衬下额外好看,两截柴被扔进火堆里,没什么异常。   或许只有凑近了看才知道,那手掌边有一小截尖锐的断面,全数没进了掌心,刺得肉泛白。就在血要流出来的时候,掌心的口子莫名合上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女子断断续续的歌声还在持续,男子不说话只是听着。   吃完饭收拾好一切,一个进南厢,一个进西厢。灭了灯,院子里只有风声,草丛里不知名的虫儿叫声。   三更,他出现在清泱的房内,上了床,拥着她入睡。清冽的声音故意压得很低,带着迷人的磁性:“……殷其雷,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第二日清晨,当清泱掀开里屋帘子,看见的便是坐在院子里摇啊摇的男人,再往旁边看去,她几年前挖的小清潭一侧立了一块小碑——玄色之墓。椅子边的小乌龟不见了。   “它叫玄色?”她问道,也没在意椅子上的人到底回不回答,自己轻轻说开了,“……唔,倒是个好名字。我是没见过龟壳黑不溜秋像它这样的……刚捡着它的时候还以为是哪家孩子恶作剧泼了浓墨,刷了三遍不见掉色……”   椅子上的人笑了。   “……她这一辈子怕是栽在你手上了……”声音几不可闻,清泱没听见,也没问,进屋端出一小杯酒来,放在墓碑边。   “也不怕你醉了睡,以后有你睡的。慢慢喝吧……”   这只自己跑到篱笆院子来的小乌龟有个小嗜好,就是在她偶尔啜酒的时候蹭她脚跟,非得自己也啜一口才消停。却又偏偏是个喝不得的,沾一滴就醉,软着四只爪子偏着头躺地上,一躺就是一天。   她渐渐就戒了酒,好些年没挖竹林了。   “它是公的母的?”突然来了兴致。   “女的。”   “她也是妖?”   “不算是。”   “也是来报恩的?”   “……嗯。”   “我救过乌龟吗……”女子蹲累了,拂了拂裙摆,坐在地上,偏头倒是认真想起来,“……怕是没有的,若是叫我逮着了,定拿来炖汤了……”   椅子上慢慢摇的人嘴角挂着惬意的弧度,声音沉沉的:“……不是这一世救的,你的前世。”   “前世?上辈子的事情干嘛要记到这辈子……人死了恩恩怨怨都了了,小乌龟记着过去白白耽误了这一世……”   “不该记着?”   “嗯,不该。”   “恨呢?”   “不该。”   “爱呢?”   “不该。”   便没人说话了。   既然如此,你何苦记着呢。   “你要做些什么才算报完恩呢?”   “一命抵一命。”   “我有生命危险,你救了我,便是了?”   “嗯。”   “……那难了。”清泱想了想自己每天的生活,辰时起,辰时三刻去学堂,村西走到村东,站在自家院子门前便能瞧见学堂石狮子,一路上都是村上人家,她经过的时候都开了门,得打一路的招呼。教书至午时,按着原路返回,吃了饭便又去,申时三刻到家,看看书,在师爷椅上摇一摇,吃了饭,熄了灯,便是一天。   这村里没什么坏人,祖祖辈辈都是认识的人。谁家粮食今年收成好了,一村的人都能沾着光,谁家的菜地被野猪拱了,隔天门前就是几篮子青菜苞米,都不带打招呼的。这个村庄,若是能让她有上生命危险,也挺难的。   若非要说有危险,就得进山里了。豺狼虎豹,算是没命了。但是她一介女流,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去山里做什么?想要的村东都有,柴米油盐,衣料胭脂,靠着她教书得来的月钱,绰绰有余。   “若这恩报不了,会怎样?”她问。   “来世报。”   “你饮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前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如何报?”   椅子上的人不摇了,坐起来,俯身望着地上的人:“这便是你的选择?”眼中似有什么东西,沉沉的,她看不懂。   “总归要忘的。”她说,“你也别记得太深,这世若没机会报,我也不拖着你投胎……看我……”女子像是想到了什么,“……竟忘了你是妖。妖是不死的,是吧?”   “……”   “你也别寻我下世了,别像小乌龟一样傻,我若落叶归根,你便忘了我吧。放你也不是有心,刚好捉了两条鱼,一个人吃不完,不是放你便是放它……何必记着……”   椅子上的人不说话,静悄悄的像是睡着了。   她也不讲了,拿出《诗经》来,轻轻吟诵——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下。何斯违斯?莫或遑处。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   “你喜欢?”椅子上的人说话了。   “嗯,喜欢。”   “为什么?”   “唱起来好听。”   “《采葛》也挺好的。”   “……唔,不知道。就是喜欢。”   椅子上的人嘴角的线条柔和了。   两个人呆在师爷椅上,一摇又是一日。   天黑的时候下起雨来,春雨润如油,轻飘飘的像水雾一样。清泱从小喜欢水,下雨的时候最爱呆在师爷椅上,在雨中摇啊摇,不管大雨小雨。   雨开始下的时候身边的人睁了眼,说道:“下雨了。”   她“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院子恢复寂静,两个人呆在水雾中,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   屋檐上的水顺着瓦片角落下来,滴在石板上,“嘀嗒”“嘀嗒”的响。樱桃叶尖上的水掉进水潭里溅起几不可闻的水声,远处鸟巢里的一窝鸟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讲什么,不知名的虫子也躲在温暖干燥的地方偶尔嚎一嗓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清泱说:“……我饿了。”   “想吃什么。”   “随便。”   持续落在脸上的湿意没有了,烤鱼的香气一股一股的窜进她鼻子。清泱睁开眼,明明还在下雨,借着月光和身边的火光还可以看见丝丝细雨在空中飘洒,但是奇了怪了,偏偏没一滴落在她身上,那火在雨中也燃得自然,烤得两条小白鱼“兹兹”地冒汁水。   她拿过一支,笑眯眯的烤,嘴边的笑意美得让月光都晃了神。   “这便是做妖的好处了。”   女子坐在泥泞的地上,黑色裙子染上黄褐色的泥点子,稍显狼狈,长长的头发沁在水里,她也不管,只一心一意的看着火上的鱼儿,时段均匀的翻。   “能撒盐了。”   有人递了过来。   “辣椒粉。”   “胡椒粉。”   “葱末。”   一只鱼烤得像是在灶房里上的作料。   她再烤了烤,才抬起头来,“给你……”   那边却是递过来一小碟子,里面码着细细的鱼肉,不管大骨还是小刺,都被悉数挑去,那肉鲜嫩油亮,红红的辣椒粉诱得人不由自主的吞口水。   “吃吧。你吃鱼总不小心。”   清泱接过,直接用手吃。外酥里嫩,鲜香麻辣,好吃得连舌头都想吞了。这一碟狼吞虎咽的吃完了,那一碟又递过来了,清泱不接:“你吃。”   “我是妖,早已不食五谷。”   “不饿吗?”   “不饿。”   清泱接过来,拈了一撮,凑到他嘴边:“尝味道。”男子的鼻息喷在她手上,没张口。   清泱望着他,也不收回。   半晌,他终于动了动口,沾了一点,连她手都没碰到。   两条鱼下肚,算是饱了。   两个人起来,各自回房。清泱烧了热水,沐浴梳洗。起来的时候,矮几上一黑一白,两套衣服,一样的款式。   她穿上黑色的,把白色的放进衣柜里。那人为什么总给她两种颜色的衣服,她不懂。   ☆、第二章 良辰美景奈何天      第二日起来,清泱洗漱完毕便朝学堂走去。樱花开了落了,结了一路的樱桃,到学堂时,便看见讲桌上花花绿绿的袋子里全是红彤彤的樱桃。那个青色袋补白布的是李小二的,还是前年她给补的,不好看。那个洗得皱巴巴掉色的红色袋子,是赵家小姑娘的,她最喜欢红色了。那个黑色的是孙小胖子的,鼓鼓的一包,里面的樱桃最多最红,看来他家樱桃今年结得好。   底下十几双眼睛亮晶晶的望着她。   她的脸苦恼的皱在一起,很是恼火。   “今年院子里樱桃被麻雀儿叼了,你们怕是吃不成了。”   “……哎!”   别怪这群光屁股腚子天天盯着先生家的两棵樱桃。甭管那年灾荒啊,旱灾啊,水患啊,别家的樱桃或多或少得受点儿影响,只有先生家的樱桃树,前年怎么长,今年还怎么长,到结樱桃的时候,一簇一簇,红得滴油,一口一串,甜啊!吃过一次的人,来年必定是要等上一等的,尝个鲜也好。以至于后来越来越多的人盯着先生家的樱桃,先生自己那一口儿都快没了。熊孩子们虽然熊,到底还是爱着这个女先生的。也不知哪一年就形成了一到樱桃成熟的季节各家各户便将自家的樱桃结下来给先生送去以此来换先生家的樱桃这么一个规矩。   底下的人抱怨了几句,这事儿就过了。   大家拿出《诗经》来,皱皱巴巴的书,有些还沾着泥巴或是酱油。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放学了,孙小胖子凑到她跟前来,问道:“先生,我听牛大哥说,当年他读书的时候你也教他们《殷其雷》,我嫂嫂也说,你也教了她。《殷其雷》是个什么意思呢?”   牛四娃离开学堂算是有六个年头了,这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清泱丢了几颗樱桃在嘴里,砸吧砸吧酸得脸都青了。还是自家的好。   死麻雀儿,我家的樱桃也敢叼!   她想了想,说道:“没什么意思。《诗经》不是都得学么。”   孙小胖子不干了:“每年毕业考你都叫人默写《殷其雷》,也不叫我们背其他篇,来来回回都是这一篇……”   黑色的人笑了,眼一斜:“孙小胖,你有意见?”   立马不吱声了。   她收了樱桃,唔,有点儿重,看来今年得腌樱桃酱。慢悠悠的朝家晃去。   快到家的时候便看见露天坝里两把师爷椅,一把是她的,另一把上躺着个人,一身清水白衣,袖口和领口绣着水纹,很淡的青色,针脚密实细致。他睁眼向这边看来,一张脸好看得晃眼睛。   也可能是他身后侧那两棵挂满樱桃的樱桃树晃眼睛,樱桃一个个饱满圆润,红得似要滴出血来,三五个凑在一起,沾着昨夜的雨水,晶莹透亮,看起来好像比前几年还要长得好。   “你这般破坏四时生长,玉帝不罚你?”   嘴上这么说着,眼角却绽出了笑,忙不迭地回屋拿梯子和剪子,裙子一撩便扎在腰上,胸前挂了小簸箕,蹭蹭蹭地就上树了。白色的人还是躺在椅子上,只不过换了方向,师爷椅摇啊摇,摇出他眼角眉梢笑意。   剪进簸箕里的樱桃没见多少,吃进嘴里的倒是多。七分饱便不再吃了,再有看着额外好的,剪下来,朝这边一扔,也没刻意对着人,偏偏都进了他手里。一来二去,像是好玩儿,刻意的丢偏。树上的人铃儿叮咚的笑。   昨夜下了雨,院子里潮湿有水意,便引来一条青白小蛇,缠在树上,朝着那一身黑衣吐着红信子,蛇身上的青色闪着光,鲜艳得很。   他是一早就知道的。黑色的人爬上去的时候小青蛇还没醒,盘在不显眼的地方打盹。现在醒了,也饿了,“咝咝咝”地找东西吃。   蛇像是有感应,滑到一半向这边看来。白色的人依旧摇啊摇,眼角也还是带着笑,感觉却变了,眼底的光沉沉的看不出什么,和原来一样,却总让人觉得冷,不,让小青蛇冷。万物有灵,他只觉得身子僵住了,明明没什么束缚,却动弹不得。   就这么一僵,便没勾住,从枝桠上掉下来,在地上翻着白肚皮。   “咦,蛇?”白得太显眼,树上的人看见了,只见惊,不见吓。小青蛇一扭身子,赶紧窜进草丛里,嗖嗖嗖地不见了。“有毒,不能吃。”语气里带着苦恼。   底下的人笑了。   摘了大半个中午,摘了几大篓子,两棵树算是完了。她累得腰酸背痛,躺在师爷椅上休息。   未时三刻,她起身去学堂,带了一袋樱桃。   椅子上的人消失了。   听说先生家的樱桃没被麻雀儿叼,熊孩子们高兴了,一下午上课都兴奋,屁股腚子在板凳上扭来扭去,坐不住。捱到放学,一群人推着先生往回走。   到了先生家的篱笆院子,看见门前廊外四大篓子红樱桃,一个一个兴奋得像什么似的。一群人窜进去,几个人一篓子围着吃,汁水飞溅。   露天坝子里两把师爷椅,她躺下,闭眼摇。   “吃饱了记得装一些回去,布袋子记得还回来。”   “……每年都缝布袋子……我还教不教书了……”后面的话像是睡着前的喃语,模模糊糊的,几不可闻。   身后叽叽喳喳,闹闹呼呼,有谁又踩着谁的脚了,有谁捡了个额外大的其他人在抢,有谁哈哈大笑可能是谁出丑了,闹得院子里的鸟儿们扑腾着翅膀向远处飞去了。   孙小胖子手脚飞快,自己吃饱了还装了不小的一袋,从人群中挤出来,挤到人面前来,叫道:“先生,为什么两把椅子?有人来吗?”她随意地“嗯”了一声。   “上次捉的大乌龟呢?怎么没见着?”   “吃了。”   “吃了?!”孙小胖皱了脸,“拿来当玩伴的……怎么吃了……”一转眼,就看见小清潭边上的墓碑——“玄色之墓……”   玄色?那只小黑龟?先生平常是“小玄、小玄”这般叫的,原来大名叫玄色。孙小胖虽然人憨了一些,但还是懂这些的。爷爷说,只有人死了活着的人才为了纪念他们立碑的,小黑龟死了,先生埋了它,还立了碑,先生是真的喜欢小玄,先生难过,不愿意再养乌龟了。   问题一想通,也没什么了。孙小胖站起来,说道:“先生,我回家了。”   “嗯,回吧。”   身后的人也装得差不多了,和人打一声招呼,三五成群,嘻嘻闹闹的离开了。院子里变得安静。   她躺了一会儿,起身将碑前的小酒杯拿起来,将里面的泥水倒了,进屋换了新酒,又摆回原来的地方。   “喝吧。”   师爷椅慢悠悠的又摇起来。   太阳下山了,月亮圆圆的挂在天上,风吹着树叶,簌簌作响。椅子上的人,睡着了。   太阳从前方升起,耀眼的光刺醒了椅子上的人,感觉到头一片混沌,她轻轻叹了口气。撑着椅子起来,椅子剧烈摇着,带着她跌到地上。黑裙子把碑前的酒杯打翻了,一股子酒香飘出来。她站起来,脚步不怎么稳,回到房里,抱出两床被子,自己躺上去,裹得很紧。   出了汗就好。她想。   也不知道躺了多久,床上的人张开眼,窗外太阳落山了,药香在屋子里弥漫。房间门被人推开了,孙大娘放下碗,手脚利索将人扶起来,嘴里念叨:“……这么大姑娘了,许门人家不好吗……不知冷不知热的,生个病都没人料理,老了可怎么办……眼看就二十又四了,再拖,再拖就没人要了……”   “有人要。”稠黑的药苦到心尖尖上了,这么苦也没能止住她的话,没点灯的房间里,那双眼睛额外清亮,定定的望着人像是在宣誓。   孙大娘不说话,半晌才幽幽的叹了口气。将人扶了躺下,捻好被角,说道:“……随你随你。捂出汗明儿早就好了。”   脚步声远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像还能听见叹息。昏昏沉沉人又睡过去。   窗外飞来一只鸟,扑腾着翅膀停在窗厩上,一只黑色的鸟,有水色的眼睛,尾尖和翅尖雪白,闪着淡淡的光。它嘴里衔着一颗淡蓝色珠子,它望了望床上睡着的人,将珠子丢下去,那珠子起先掉在被子上,不一会儿便消失了,像是钻进被子,钻进人身体里去了。鸟儿转过身去,对着篱笆院子大门。   那儿站着一个人,一身白衣,领口的淡蓝色水纹在月光下瞧得分明。   “原来在你这儿,我倒没想到。”   “放了她。”玄鸟说,“寻了她三世,世世不得好死,你可曾真的爱过她?”   男子的面容逆着月光,看不清。他推门进来:“这是我的事情。”   “你们缘分已尽,何必强求。”   “怎样算是尽?三世她都爱上了我,这缘分尽了吗?”   “你若不篡改他人命数,摘了红鸾星,她会爱上你?!”   “会。”他进了屋,手抚上女子面颊,“这一世,我便没断她月老线。我倒要让天上那群老头子瞧瞧,什么叫命中注定。”   玄鸟飞走了,声音飘渺却带着某种肆意:“你可知她是有选择的?”   颊边旖旎游走的手停住了,定格了很久,他收回来,望着安静熟睡的人,眸色深深,像海水。   “你也舍得……”唇和唇之间不过毫厘,呼吸缠绕在一起,男子说话喷出的气息拂在女子脸上,微热,头一低,便碰上熟睡的人唇角,浅尝辄止,轻轻一下便离开。   “清泱,清泱……”   我的清泱。   第二日醒来,清泱感觉浑身舒畅,从没这么利利落落七窍清灵。她睁眼朝窗外望去,阳光清冽,不温不凉,她笑了笑,唔,病好了。起身叠了被子,汲了水洗漱,早晨的水清凉,扑在脸上好像每个毛孔都张大了在吸。草草吃了饭,便拿着《诗经》出了门,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   师爷椅上躺着穿白衣的人。椅子无声地摇啊摇。   人走远了,师爷椅上的人笑了。小气的人啊……   日落,清泱回家;日出,清泱去学堂;日中,清泱回家,稍偏,清泱去学堂;日落,清泱回家……这样来来回回,不咸不淡半个月,日子回归平常。师爷椅上的人,日复一日摇啊摇,摇啊摇,好像定在了那里,摇成了篱笆院子里一道会动的风景。   这日椅子上的人起来了,立在院子中间,等屋里的人出来。   “要走了?”清泱问。   “不走。”   清泱点点头,便不再理。   过了好久院子中间的人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身一闪,便移到廊上黑色的人身边。   “还气?”   “气什么?”清泱望着面前的人。   “……”那一如平常的语气倒使人说不出话。   “……我那日……有事。”从未向人解释过什么,语气有些奇怪。   “嗯。”她专注于手上的活儿,“我以为你被人捉了去。”   他笑:“寻常人捉不住我。”   她点了点头:“我料想也是。”   突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抬起了她的脸,两双眼对上,都是一愣。   “你干什么?”她说,也没拂开还捏着她下巴的手。   “低着作甚。”   “剪辣椒。”   他放了手,一眨眼又回到椅子上去。   院子里只余剪辣椒的“咔嚓”声。   半晌,椅子上的人动了动口。   “……下次离开会讲。”   “嗯。”   没人再说什么,时间摇啊摇的,摇了很久很久……   时间转眼,便迎来夏至。夏天的雨噼里啪啦砸在石板上,溅起来的水都可以打湿人的膝盖。小清潭里的水溢了出来,顺着细小的地面纹路渗进土里,碑上溅了泥浆。廊上有两把椅子,躺着两个人。   女的说:“多管闲事。”   男的说:“你现在不比以前。”   女的问:“为何不及?”   男的说:“因为要洗两个人的衣服。”   女的说:“你不会用法术?”   男的说:“懒。”   女的说:“……”   男的问:“不说了?”   女的说:“懒得说话。”   这一晃,竟是三月有余,平平淡淡的小日子,既无多大欢喜亦无多深悲伤,偶尔她会做两个人的饭菜,纯粹技痒,让那个人尝尝人间美食。累的时候不做,没记住的时候不做,心情不好的时候不做,随性而为,任意行之。他对这些也不在意。她做,他吃;她不做,他看着她吃。   她想,若这算报恩,也是好的。不悲不喜的日子里,有个人不咸不淡的陪着。   但让人陪一辈子,这是不好的。她也想,不能误了人几十载光阴。   她自是不知道一只妖的时间,有多长。这数十载光阴,不过弹指。   这日,她如往常一样去了学堂,上完课。孙小胖凑到她跟前来,叫道:“先生,阿爹今天捕到两只从没见过的鱼,剖了一只,瞧着肉质很好,又不知道是什么鱼,也不敢吃,叫您下午去看看,好吗?”   她点点头,便随孙小胖去了孙大娘家。   孙大娘坐在门口,瞧见他们来了,便将剩下的那只活的端了出来。“先生,你瞧瞧这是什么鱼?我家那口子在这河里捕了一辈子的鱼,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清泱瞧了一眼,说道:“放了吧,这不是咱们河里该有的,它蹦错了河才流到这里来的,吃不得,吃了肚子里会长虫子。”   孙大娘一听,赶紧的拿水袋子装了,递给孙小胖:“去,给放了……走河下游去放……”   “不是剖了一只吗?这鱼有人闻不到的香气,招毒蛇的,您把它给我,我丢树林里去。”   “哎……好。”孙大娘将鱼肉端出来,切了片,看样子是以为能吃的。   “下次捕了不知名的鱼直接就放了吧,不贪鲜。”   “……好的,先生。”   孙大娘将人送出来,清泱提着水袋子,朝家走去。   出了热闹的街市,她在林边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伸着头向自家院子望了望,一边望一边解袋子。   “也不知道有毒没毒……”她小声嘀咕,夹起一片,脸皱了起来,“……生的。”   眼一闭,肉便进了嘴里。再夹了一片儿,生吞了。   第三片儿眼看也要扔进嘴里,女子的手开始痉挛,从指间到心口,痛得一张脸连表情也没有。   院子里快速闪出一抹白色,转瞬便到她身前。   “你吃了什么?!”男子扶起她的手微微抖。她一个字也没来得及说便吐起血来,一大口一大口的吐,好像五脏六腑都碎了。血沁进黑色衣服里,看不出流了多少。但是沾在他白色衣服上的血,一片一片的,像是春天里开得最繁盛的花。   他面无表情将人抱起来,眼睛里印着那红色的血,好像也变红了。   白光一闪,刚刚还有人的地方没了一黑一白,地上的血,好大一滩。 作者有话要说:  周三周日更,每次五千~   不会弃坑的,么么哒~   请支持,请收藏,请留评~   鞠躬~   ☆、第三章 红豆生南国      活了。她想,这便是报了恩吧。鲔鱼肉可真难吃。   她起来,望了望四周。唔,倒没料到河底会有这番景色。珠帘水幕,海草珊瑚,极为壮观。她在附近走了走,一个人也无,便回到榻上,安心等着人来。   没过一刻,穿白衣的人进来,丰神俊朗,真真是极好看的。   “谢你救我。”   “胡闹。”男子的嘴紧抿,神色是少见的严肃,至少在清泱眼里,这算是两人数月相处以来最凶神恶煞的面目了。   女子撇了撇嘴,不理。可不曾想过会被如此对待。她可谓用心良苦,哪儿有如此道理?   身边坐了人,他道:“……你现在……不比以前……不准再如此胡闹。”   “怎的不及了?”女子挑眉,看了看自己,“你这人真是奇怪,先是不许淋雨,也不许吃阴寒食物……我可没这般娇气。”   男子没答话,取出一枚小匣子。   “哪日心情好了,便吃一吃。”   清泱接过,也没打开看是什么,放进袖中起身。   “我该走了。”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几日,平白无故失踪可得令村里人好找。   “鲔鱼毒未清,至少三月。”   女子神色懊恼,转过身来。“可不行。我回去有事。”   “村里有了新的教书先生。”   “不是这个。”女子想了想,问道:“我呆多久了?”   “半月。”   她点点头,“……便再呆三月,活着是件大事情……”   那郑重其事的样子倒把白色的人逗笑了。   “可要出去看看?”   “之前看过了。”   走了半个时辰,脚有些酸。这河底,太大了。   “为何这里没有其他妖?”   “有,不多。”   “我只见到你。”   “白天睡觉,晚上才看得到。”   “什么妖?”   “你想看什么妖?”   “不知道。没想过。”   “现在想想。”   “龟妖?虾兵蟹将也是好的……”   “晚上领你去热闹处看。”   “会像画折子上那般吗?”   “如何?”   “唔……人身虾尾,螃蟹妖的手是大钳子。”   “……看不到。”   “戏本里都是这样演的,为什么不一样?对了,你是鱼,什么鱼?”   “鲔鱼。”   “毒死我的那个?”   “……嗯。”   “你的肉可真难吃。”女子因为想起什么皱了眉。   身旁的人停下来,似笑非笑。   “你怎知我的肉难吃?”手伸到女子面前,“咬一口。”   女子瞅了瞅那晃眼的笑,嘴一张,狠狠磕了下去,一张脸皱上了,这可是剧毒,不要命了。赶紧从袖里掏出小匣子来,取了一颗吞了。待吞下肚里,面上表情才缓和了。   男子的眼角溢出笑来,更加晃眼了。手上的牙印很深,可见是用了些力气,袖子滑下来遮住了,他道:“走吧。”   两个人便又逛起来。   走到一处,清泱停下来,问道:“这儿是河底,为何有海类植物?”其他地方都是零零散散一点儿,唯独这里,让人恍惚有错觉进了海里。大型珊瑚礁,珍珠贝,巨大的海草……   “从海龙宫移的。”   “谁住在这里?”   “河神的妻子。”   清泱连忙退出来。   “你可真胆大包天,河神娘娘的房间也带我进去。”   白衣的人将她牵进去,牵着她的手温暖干燥,暖暖的。   “无碍,今日河神不在。”   “河神娘娘呢?”   “和河神呆在一起。”   “去哪儿了?”   “凡间。”   “去凡间做什么?”   “玩儿。”   “他们感情很好?”   “嗯。”   “可真胡闹。”   “为何?”   “扔下这么大条河跑去人间玩儿,还不胡闹?”   身旁的人笑了。   “河神可不像凡间的皇帝有那么多事情处理。”   “那要河神来做什么?”女子撇撇嘴,转过一条长廊,两个人都不走了。   “为何这里是这个样子?”她问。   一片荒芜,绵延数里,一眼望过去寸草不生,莫名使人压抑。数丈之外是一棵枯了的树,又高又大,嶙峋的老根露出地面,不长一片叶子。   “没人打理。”   “为什么没人打理?”   “不知道。”   女子也不再问,向那棵树走去。   “如果这里搭两根绳子下来,系上木板,可以做秋千。”她比划着一横长的粗枝丫,说道,“简直就是为做秋千长的。”   然后便直直的望着一旁的人,也不说话。   男子手一挥,那里便出现了一架秋千,古藤架,寻常木板,刻着水纹。女子笑了,围着转了转,又走远了看,满意地点点头,“走吧。”   “河神娘娘回来若见了这遭景象,保不得会气你们这些,若见了那秋千,说不定就不气你了……”   两个人离开,脚步声渐渐远了。   到了晚上,河底的珍珠闪闪发亮,像凡间的油灯,万家灯火,甚是迷人。   “为何我还是没看见人?”   “闭眼。”男子说着将人裹进怀里,白光一闪,便不见了。   当清泱重新睁开眼时,耳边的叫卖吆喝声让人精神一振。她朝四周看了看,抬头望着那人:“河底也有这般闹市?”   “仿着人间做的。”   女子从人怀里出来,望了望街上的人,有点失望,“妖和人没什么区别。”   男子牵着她走,十指干净修长,好看得紧,笑,“每只妖到了一定修为都可以化作人形,自然看不出区别。”   “若他们不化呢?”   “便是本来面目。”   “什么本来面目?”   “蚌是蚌,虾是虾。”   “他们吃人吗?”   “嗯。”   “那我岂不是很危险?”   “有我在。”   “你也是妖。”   “噗嗤——”旁边有人笑了。   清泱侧过身去,发现是一个卖簪子的姑娘,水灵灵的,很是好看。   “买簪子吗,姑娘?”   “不买。”   “买一支吧,人间的玉做的。”   “我有簪子。”说着便将头上的簪子取下来,扬给她看。   “好丑。”那姑娘不客气的嫌弃道。   是不怎么好看,既没打磨,也没雕什么花样,像削尖的细木桩子。只是被主人用得久了,很滑顺。   清泱也不在意她的嫌弃,挽了头发插上去,拉着人要走。走了一步便因手上传来的阻力定住了步子。   “这支。”白衣立在摊子前,扫了一眼,拿起一支,将人扯到身前来,取了木桩子,替她重新挽上。那是一支深红色的流云木簪,有淡淡香气,样式很是朴素,簪尾细雕着简单的水纹,寥寥几笔,低调温润。   “五十两。”卖簪的姑娘笑眯眯的望着人。   女子皱眉,男子放下银两,拉着人走。   “这簪子可不值五十两。”她望了望手里的木桩子,“还没它好。”   男子不回答,两个人慢慢走着。   她自是不知道这些人搞个闹市本就为了好玩儿,街摊上的东西都是去人间最有名的地方淘来的,那支流云簪是上百年的小叶紫檀,卖五十两,算是亏到姥姥家去了。   两个人逛到一处,迎面走来一队人,抬着红轿子,吹锣打鼓,最前面是穿一身红衣服的男子,骑着马,胸前戴着大红花。   “娶亲?”两个人随着人群向街边站。   “抢亲。”   这时候,迎面单枪匹马来了一个人,一身蓝衣,好不俊俏。他从马背上跃起,足下借着马头,一下子便飞到新娘轿子顶,新郎见此一跃而起,手中射出一道青光,直击蓝衣面门,那人侧头躲过,矮了身子,向下一滑,一道蓝光闪过,便进了新娘轿子,倏尔又出来,怀里抱着昏睡过去的新娘,脸上是一片得意之色:“年年都被我抢到,谢二,你可服输?”   “我若认真迎战,冥五,你可不会这般容易。”新郎笑道,也不在意自己的新娘子在另一个男子怀中。   “没意思,你们就不能多抢一阵吗?”怀里的人也不装睡了,一把扯下红盖头,露出一张美艳的脸来,“没意思没意思,以后再也不玩儿这一出了!”   人群爆发出一阵起哄声。   “这是个什么意思?”   “自是仿的人间。”   “连这个也要仿?”   “这里的人不成亲,两情相悦就在一起,不喜欢了就分开。其他人干扰不得。”   “妖界都这样?”   “这里是这样。”   “河神规定的?”   “河神娘娘。”   “为什么是河神娘娘规定的?不是女子不能参政吗?”   “那是凡间的规矩。”   “嗯,我也觉得有时候我们的规矩不好。”   “谢二,那里有个美人!”   身后似有什么东西袭来,她回过头还没瞧清楚便被人捞上了空中,红衣人箍着她,向对面望去,笑吟吟道:“冥五,可不只有你一个人看到了。如何,身手可比你快上一些?”   蓝衣男子点了点头,“是比我快上一些。”说完瞧了对面人怀中一眼,身形似顿了顿,“你好自为之,谢二。”   话才落下,一道白光闪了过来,蓝衣男子提起全身戒备朝后退,堪堪躲过,衣摆被白光擦过,焦了。   这边,红衣男子还未见人动作,手臂里便是一空,更盛的白光朝他扑来,根本避无可避,看样子出手的人是动了杀意,人被白光击出数十丈远,“哇”地喷出一滩血来。男子似是明白了什么,忍着五脏六腑火灼似的痛,爬起来跪下了。   那白衣看也未曾向这边看上一眼,掳着人一眨眼便不见了。   红衣女子将人扶起来,向蓝衣道:“可曾看清楚了?”   “七分。”   “哎……”   两个人快速飞着。   “可别再让我被人抢去了。”女子说道,“他们若发现我是人,把我给吃了,你便又欠下一条命,下一世我怨你,可不让你还债。”   “嗯。”环着她的手紧了紧。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      这日两人去了水狱。   “来这里作什么。”   “听故事。”   水狱里都是些孤魂野鬼,执念太深,无法往世,都是溺死在这条河里的人。不,曾经是人。他们怨念太深,死了没去投胎,在他们死的那一天飘出来去害河边的人。被关在这里的,都是害过人命的。   解开心结,让他们得以往生,是管水狱的人做的事情。   “你是狱头?”   男子不答话,两个人走进一间房,那人说:“……你走吧,我还不想投胎。”   清泱侧过头看她,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白白净净,坐在一边,茶几上摆着花布包袱,一双眼阴沉得吓人。   “这儿又不是你家,你干嘛不走?”清泱问。   “等人。”   “等谁?”   “爱我的人。”   “爱你的人还是你爱的人?”   “……我爱的人。”   “你既然都知道他不爱你,干嘛还等?”   那人一瞬间面目狰狞朝她扑来——“他爱我!”尖利的指甲在要刨上人的时候,生生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阻住了,硬是不能朝前一分。她用尽全身力气朝这边撞过来,被无形的力量弹开了。女子跌坐在地上,嘴里喃喃:“……他若过了河,瞧不见我,自然是要回头寻上一寻的……我若投胎走了,他回过头看不见我,定要着急……”   她和心爱的人私奔,被村里人发现,两个人逃啊逃,逃到这河边上,眼看着身后的人就要追上,两个人对了一眼,便一齐跳下河,努力朝河对面游,起先两个人的手还是攥在一起的,后来她被河草缠了脚,身子朝下面坠,牵着她的手不知怎的就松开了,她抓了几下都没抓住,她努力想向上游,越努力草缠得越紧……   怎么能甘心?她愿意为了他抛弃生养父母,做出私奔这样让家里人蒙羞的事情来,到头来,却被河草缠了脚,溺死在河里。那个她为之放弃一切的心上人,却在生死一线的时候抛弃她独自逃了。   如何甘心?   她不甘心呐!   黑色的人裙摆一撩,不甚在意的也坐了下来。   “你可愿听我讲一个故事?”   眼睛猩红的人朝这边望来。   “……大概四五百年吧,我们村儿山那边的村里有一穷小子带着他心爱的姑娘私奔了,那姑娘在过河的时候被水草缠住了脚,眼看就要沉了,那小伙子拉着姑娘跑,已经跑了好几里路,过河的时候已经快没力气了,他是知道自己没力气过河了,他看见姑娘一直往下沉,心里很着急,又看见追他们的人就要到河边了,他知道这样下去两个人都要死,索性赌了一把。他放开姑娘游了回去,跪在岸边求那些人救心爱的姑娘。村里的人无法忍受这样败坏名声的事情,男子一直磕头,冷得发抖。那时候的村长说,‘一命换一命吧,你们两个做出这样的事情,活不下两个人的’。后来男子就死了……”   “……那……那个姑娘呢……”女子的声音在抖,眼角流出血来,十分渗人。   “不知道……可能活了吧……”   “……活了吗……她活了吗……”女子哭得满脸是血,倒在地上直不起身来,“……你傻呀……你怎么这么傻呀…………”   清泱望着渐渐变白的人,偏了偏头。   “……说到底你只是不够爱他。”   女子抬起头来。   “还要怎样爱呢……清白给了他,父母不要了,名声不要了,连命都给了,还要怎样爱他……”   “那为何当你以为他活着的时候却怨他呢?你现在晓得他那时候为你而死了,却又愿意投胎了……你爱着他,和他爱不爱你,你在意的是哪一个?”   女子不说话,手抚着花布包袱,那白光却淡了。   身后有双手放了上来,清泱仰着头看着旁边穿白衣的人。   “贪、嗔、痴、慢、疑,佛偈五毒,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念,你爱他,爱到浓处,便会起贪,世上没有一物,可以躲过爱而不得的怨,恨而不偿的痴,这世上许许多多的神,引出大大小小的事,哪一件不是因为爱恨嗔痴?正是因为这股由爱而生的怨,他才愿意等你六世。”   “他?”女子抚着包袱的手一下子抓紧了。   “你不愿投胎转世,他又何尝愿意?”男子叹息一声,“……去吧,他在奈何桥边,五百年了……”   白光一点点散开来,女子消失了。   清泱坐在地上,逗着游来的小鱼儿。   “尽胡闹。”男子将人拉起来,牵着她往外走。   “我说的可有道理?”   “瞎说。”   “我便是这般想的。若我心上人能活下来,他弃了我也是能原谅的。”   牵着她的人不语,两个人静静走了一段路,前面的人转过身来,在她额间印下一吻。   “我不会弃你。”   “永远不会。”   身后的人呆呆的,跟着人走,过了好久才觉得脸烧。   这可不对,我说的是心上人,可不是他。   “去哪儿?”   “回家。”   “篱笆院子吗?”   “你住的地方。”   “哦。”   两个人回到清泱第一次醒来的地方,吃了饭,坐在珊瑚礁上瞧河底的景色。   “这些珍珠是真的?”   “嗯。”   “为何大得像夜明珠?”   “长了数百年,自然大。”   “成妖了吗?”   “未曾。成妖的珠自是不会呆在这里的。”   “我走的时候可以带一些吗?”   “嗯。”   “可曾霜降了?”   “再过三日便立冬了。”   “唔,时间可真快。呆在这里倒不觉得冷,人间可曾下雪了?”   “下了。”   “想看雪了。我什么时候回去?”   “快了。”   “大雪前能回去吗?小乌龟该冷了。”   “嗯。”   两人不说话了。   报了恩,自是没什么理由再去人间了。她想。   水狱里有一个三岁女童,不会讲话,整日摇着手里的小鼓。心里有魔障的人,听了那鼓声会头疼,甚者七窍流血。她整日折磨水狱里的人,没人可以让她停下来。   清泱坐在地上,和小孩儿平视。   “你可真闹人。”她伸手扯了扯小孩儿脸蛋,小孩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冲她一笑,手里的鼓没有停,那肉嘟嘟的小手摇啊摇,小木鼓发出轻轻脆脆的声响。   “你娘不要你了吗?”   她点点头。   “你恨你娘吗?”   她点点头。   女子摸了摸她——“小不点儿,你懂什么是恨吗?”   她摇头。   女子笑了——“真乖。”   “你记得你娘的长相吗?”   小孩儿点了点头。   清泱拿过小鼓把玩,学她一般摇——“咚咚咚、咚咚咚……”   “可真好,我便记不得我娘长什么样子。”   小孩儿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唔,我没见过我娘……听说生我的时候死了……”   小孩儿扑过来抓她的手。   “为何你摇鼓的时候外面那些人要痛苦?”   小孩儿摇了摇头。   女子摇鼓的力气大了些,她瞧了瞧外面毫无感觉的那些人——“你看,我摇的时候他们就不痛苦……”   小孩儿望着她。   “这就是你的恨。”她一边漫不经心的摇,一边说,“你恨你娘丢了你,可你不会说话,只能把自己的恨放进这只鼓里,每日摇,每日恨……”   “你可知你娘为何丢了你?”她把鼓还给小孩儿,小孩儿摇着鼓不看她。   “你娘是丢了你,不是害了你,她并不知道那个小箱子不结实,也没料到河下游会有那么尖的一块石头……”   “她那么穷,养不活你……”   “你若顺利飘过了那条河,飘进另一条河里,河头有一户人家,住着一对恩爱夫妻,他们膝下无子,一直想有一个女儿……”   小木鼓还是摇啊摇,小孩儿不听。   “你可想见你娘?”   鼓声停了,小孩儿玩着鼓珠子,不说话。   白衣的人进来,手一挥,水幕里现出一幅景象来。   绫罗锦缎,珠翠步摇,那个女子笑得很开心,挽着一个男子的手,两个人拜堂成亲,都已年近半百,鬓间有了白丝。   他们拜完亲后去了祠堂,长生殿里摆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他们焚了香,磕了头,男子先她一步出去了,她从袖中摸出一只纸糊的小金鼓来,借着烛火点燃了,放在长生殿一角的某个牌位上。   “嫣儿……”   “娘……”身边脆生生的一声轻唤,小孩子的声音带着鼻音。   小木鼓掉在地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清泱捡起来,摇了摇,小木鼓不响了。   “……世上怎会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我娘生我的时候稳婆说这个孩子克母,你若不想要,我便能保住你,来年再怀一个……我娘争着最后一口气,把我生下来了……”   小木鼓消失了。一群小鱼儿游到她身边来,轻轻戳着她手指。   身后的人立着,陪着前面的人默默无言。   过了几日,清泱一个人去了水狱。   这里关的大部分人都是女子,男子溺死的情况虽说不少,但多数都是因为少年心性下河凫水不慎淹死的,再者便是河船出事什么的,执念不深,当下死,当下便也去了地狱,饮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开始新的轮回。   那日清泱进来之时,便瞧见了这个人,五大三粗,长的万分憨厚,她想不通这般一个人有何执念。   “你在这儿呆了多久?”   “七百多年吧。”   “放不下?”   “放下什么?”男子目光迷茫的望着她。   “你怎么死的?”   “淹死的。”   “为什么淹死了?”   “他们说我娘子淹死了,我来找她。我找不到她,游着游着就沉了……”   “她已经投胎转世了。”   “没有。”他说,“我找不到她……”   “你找她做什么?”   “做新衣裳……城里漂亮的布……她穿起来一定很好看……”   “她死了。”   “我知道。”他说,“我想找着她……我找不到她……”   “找到又如何?”   男子手搅在一起,有些无措。   “不知道……想找……”   “呆子。”   “我娘子也这样说我。”他憨憨地笑。   清泱打开门走了。   第二日,狱里来了一个女子,她穿一身碎花红袄子,盘了头,腕上套着一个质地不好的玉镯子,面黄肌瘦,一双眼一分灵动,二般清亮,三分怨,四分愁,嘴唇紧抿。   当她出现的时候,憨厚的男子竟踌躇得不知如何讲话。   女子看见他,眼里便噙了泪。   “呆子。”   男子眼眶红了,抖着声音问:“你怎么来了?”   “送你。”   “好。”他点点头,无形困着他的东西没了。他走过去,想拉她的手,大手抬起来又放下了。女子主动挽上他,两个人向外走。   “你……过得可好?”   “嗯,都投胎几世了……我若不来,你便一直呆在这里?”   “……不知道。”   “呆子。”   男子憨憨的笑。   快要走出水狱之时,男子脚步放慢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捏在手里,望了望身边的人。   “……给你……”手竟然在抖。   女子接过展开——“休书”二字红得刺眼。   “……是我不好,娶你的时候也没问你愿不愿意……不知道你有心上人……那镯子是张家老三送的吧……你若跟了他,是比跟着我好……若是,若是你再等等,拿了休书再走,便不会背一世骂名了……”   女子笑了笑,眼眶通红,倒像是在哭,嘴角的弧度不上不下,牵强得很。   “……呆子。”   男子还是憨憨的笑,身上泛起白光。   “……找到你就好。我走了,下一世可别遇上我。”   身前的人消失了,手中的休书也随着不见了。女子立在那里,望着手发呆。碎花红袄一瞬间变成了一袭黑裙子,那张老气暗沉的脸也渐渐透出原本的面目来,一双黑色眼睛犹如篱笆院子里那小清潭,不见悲喜。   “她不配他。”   “前世他为了救自己孩儿拔了一棵快成精的海棠,这一世他是还债的。”   “下一世呢?她负了他,让人白白等了七百年,下一世他是否便是索债的人?”   “不知。”   “还来还去有什么意思,永远没个头。”   “万事因果,万世轮回。”   “你每日瞧这些悲喜,可真是累人。”女子坐了地上,又开始逗小鱼儿。   “走吧。”   “不想走了。”   那样子,倒像是耍小性子。   “在难过?”   “嗯。”   “为何?”   “她配不上他。”女子目光灼灼。   “上一世她修行七百年才堪堪修出神灵,他本可采了旁边一株尚未有灵识的棠花,却因为枝桠勾坏了他的衣服,一瞬改了主意,散了她七百年的道行,从此她世世为人,遭受轮回苦果,再也无法得道成仙。谁害了谁?”   女子逗着河底的鱼。   “……反正她误了他。”   男子叹息一声,手一捞,便将人裹进怀中。   “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雁字回时   日子这般过了一月,便到了回去的日子。她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沐了浴,挽了头发。从帘子后面出来的时候,茶几边的人力道不稳碎了杯子。   屋里有片刻静谧。   女子走过去坐下,倒了茶喝。   两个人都未说话。   “上面下雪了吗?”   “未曾。”   女子点点头,啜了一口茶。   这样一呆,便到了日落时分。   她想,再晚天就黑了,夜路可不好走。   女子逗着游进来的小鱼儿,时间一晃,便可瞧见屋外珍珠发的光。   坐累了,人趴在桌上,侧着脸继续逗着小鱼儿玩。   屋里的光不能再黑了,她说:“我睡觉了。”   “嗯。”   她起身朝里面走去,一身白衣借着珍珠的光芒耀耀生辉。   茶几边的人坐在那里,守了一夜。   第二日他们回到地面的时候下了很大的雪,从早上下到傍晚,天昏昏沉沉,像是还要下一场。   她冷得直往雪绒里钻,披风裹了两层,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这个冬天倒是极冷。”她捂在白狸皮里,说话都瓮声瓮气。身旁的人拉着她,极小心地走。   走了半个时辰,便看见篱笆院子了。屋里透了灯光,在雪夜里额外温暖。身旁的人吻了吻她额头,道:“我陪你进去。”女子瞧见那光,好半天没动作。握着的手似在抖,她松了那人,跌跌撞撞朝院子跑去。身后的人看了看自己的手,立在那里没有走。   他不是凡人,自然可以透过重重阻碍看清那屋里的有人。   自然能听到——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殷其雷,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归哉归哉……殷其雷,在南山之下……何斯违斯?莫或遑处……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歌谣旖旎,唱的人声线低沉温柔,带着震颤灵魂的暖意…………   她的声音带着哭意——“云望……”像是苦咸的泪滴在他心里,腌得一颗心紧紧皱起来。   沈云望,他们相依为命十四年,她等了他整整十载。十四岁到二十四,一个女子一生中最美的时光,她耗在无尽的等待中,只为他离开时的两个字——等我。   女子推开门,屋里的人转过身来,一身青衣,绣着暗月金边,身前挂着玉佩,刻着“相”,玉扣黑发,眉目清俊,凝望着她。   “清泱。”他唤,“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女子扑上去,狠狠抱住他。“云望,云望,云望……”声音渐渐呜咽,透着小女儿的委屈和怨。   男子裹紧了怀里的人:“我回来了……”   玄鸟落在一旁的树枝上,尾尖和翅尖的白羽散着淡淡光。   “……这一世,你便放了她吧。”   雪又开始下,落在那人身上,一身白衣像是要融进雪里。   “我放了她,谁来放了我?”   这一世,注定好的。不管怎么找,有人先他一步,找着了她。   这红线,莫非当真是牵了谁便爱上谁吗?你当初这般爱我,便只是因为这红线将我二人捆在一起吗?   “九世情缘已尽,你这般缠着不放……会害了她。”   “早已是不归路,多捱一世又何妨。”男子的面容隐在黑夜里,不辨神色,听声音倒像是在笑,“她受怎样的苦,我便百倍受之,她世世轮回,我便世世陪她。”   “只是这爱——”   她今生给了我,便得永远给我。别人一分一毫,一厘一点,不,半点都不许得。神得弑神,佛取灭佛。   她清泱,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只属于他颀华一个人。   “疯子!!!”玄鸟从树枝上下来,落地成人形,她瞪着那人。   “你害了她三世,每世活不过二五,你瞧瞧她,她是什么人?!最不该惧冷的人,却因为在露天夜里呆了一天便生了病,若我不衔珠子给她,她便死了!那么喜欢雪的人,却因为冷,裹了两件狐裘,连雪花沫子都碰不得,你若真爱她,你就……”玄色望着那人,猩红的眼在一片白茫茫中显得诡谲。   “你…………”她瞧见那人红色的眼,神色复杂,“……她这一世,注定不会爱你,你又何苦……”   男子抬起头来,伸手覆住那双眼睛,挡了飘下来的雪花,嘴角是带笑的。   “……若是能放,早几世便放了。我已成魔,魔便是她……如何放?”   声音渐渐飘渺,随着那袭白衣散在风雪里。他推开门,门“吱呀”一声响,屋里的灯光闪了闪。那橘黄色的光,一直亮到半夜。   大雪下了一夜,第二日清泱起来,便看到外面椅子上躺着一个人,师爷椅已经摇不动了,被冻在雪地里,那人被厚厚的白雪埋了,早已瞧不清面目。她跑出去,将厚雪扒开,雪中露出一张清绝冷凝的脸,她笑:“报了恩,为何还上来?”一双眼睛清清亮亮,映着天地苍茫。女子也不要人回答,笑吟吟问道:“我要去京城了,你去不去?”那娇羞朝气的样子,恍惚可以看见她的十四岁。   他动了动手,落下扬扬洒洒一堆雪,白色的人伸手拂去她眉上的雪花。   “自然是去的。”   她点点头,起了身,拂去身上的落雪,进了屋。   “云望,有人和我们一块儿去……”   他闭了眼,身上的厚雪消失了,冻住椅角的冰不见了,师爷椅摇起来,雪花飘在他上方,没有落下来。旁边的师爷椅被厚厚的积雪盖住,快要看不出是什么了。   沈云望,当朝宰相,十年前高中状元,殿试上得皇帝赞赏,从此平步青云,官至宰相。他衣锦还乡,带回的赏赐从村西排到村东,家家户户,见者有份。   孙大娘穿着新做的袄子来看她,是欢喜的。   “先生,你等着了……”声线在抖,眼眶红着。   她笑,将桌上的镯子套在孙大娘手上,也不说话。   待人走了,旁边的人啜着茶,看着她摇头。   “胡闹。那是聘礼,随随便便怎就给了他人?”老坑翡翠,千金难求,这世上只此一只。   “这村里的人都待我极好,孙大娘更不用说,十余年来一直把我当亲生女儿看待,我手上有了好东西,用不着,不给她给谁?”   沈云望将腰前的玉佩取下来,放入她手中。   “这可不许乱给了。”   她抚着“相”字,问道:“我若在京城犯了法,这玉佩救我不救?”   “它便是我,清泱。”他凝着她道,“这世间,你只要不惹最上面那个人,没人困得住你。”   “我惹皇帝做什么。”她将头凑近人怀里,拱了拱,“云望,你身上好香。”   “胡说。”沈云望敲了敲她,“我一个七尺男儿,不涂脂抹粉,哪儿来香气……”   “……就香。”   “女孩家家,赖在男子怀里成何体统。”   “那你抱我作甚?”   “你若不赖着我,我如何抱得你?”   “我赖着你,与你抱着我有何干系?”   椅子上的人闭着眼噙着笑,摇啊摇,天地风雪,簌簌如尘。墓碑上停着一只黑色的鸟,碑前的酒已经结冰了。   他睁了眼,抬手拭去唇边的血,眯眼看了看。“像不像那一世染红她白袍子的血呢,玄色?”   “不像。”   “怎么不像?”那唇好像更红了,眼角的弧度似变得细长起来。   “那世她心心念念全是你却死在你手中,那血,她不愿见到。”   “我若知道是她,又怎会下得去手?”   “你为何不知道是她?”   “……不知。”   是的,他不知道。直至现在,他依旧不知。明明就是她,为何又不是她。   时间一晃便是半月,这半月,屋外的人依旧呆在屋外,屋里的人依旧呆在屋里。大雪隔几天下一次,女子隔几天出来扒一次雪,不至于让人活活埋了。屋里的人将柴火添得旺盛,噼里啪啦响,映着女子红彤彤的脸火光闪烁的眼睛。   “年前可愿走?”   “不走。”   “好。”   三道加急文书,隔三日便来一道。内容都是一样的——朝中无相,成何体统。他看了,随手丢在一边,帮着穿白裙子的人折菜。   “怎的穿上白色了?”   “好看不好看?”   “好看。”   女子笑。   又过了大半月,进来送文书的人抬眼瞧了瞧她,欲言又止。   “出去。”男子将他送来的文书丢在一边,闭着眼养神。   官员退下。   “你可在京城娶了公主为妻?”   男子睁眼,“未曾。怎的问这个?”   “那皇上为何如此催你?”   男子笑了,“因为沈云望德才无双,朝中少了他一日都不行。”   女子眯眼笑。   这一捱,便捱到除夕。   京城里带回的烟花确实比小城里买的好看,姹紫嫣红,嘭嘭作响,震得人耳聋。   两个人出了屋站在廊上看满天烟火,椅子上积的雪像有上一日了。   门外驶来一辆马车,普通的靛色帐子,驾马的人“吁——”,就在他们门前停下了。   沈云望失了一瞬的神。清泱去了灶房看蒸的鱼。   “不请人进来坐一坐?”   沈云望愣了愣,“谁?”   “外面的人。”清泱将鱼端出锅,“怕是赶着回家没来得及的。”   “不用。”   “哦。”   “屋外的人呢?”   “谁?”   “椅子上的人。”他帮着人端菜,“不见一日了。”   “不知。”清泱嘀咕,“……怕是被人捉住做蒸鱼了。”   两人一起吃了饭,收拾好了坐在桌边守岁。   清泱累了,坐着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像小鸡啄米,渐渐地趴在桌上,睡着了。身旁的人拿着书看,见她趴下了,取了毯子盖上,依旧坐在一边看书。   “清泱。”有人唤她,她睁眼起身,看见白色的人就在身边,他牵了她,“随我走。”两个人一瞬间就到了河底。   桌上的人还是趴着。   “你今日没被人捉去蒸鱼?”女子怪声怪气。   白色的人笑,“我可是跟你说了的。”   “什么时候?”   “早上。”   “千里传音?”   “嗯。”他取来一件黑色的风衣,裹住了白色的人,密不透风,只露出一张脸。女子也不问要去哪儿,跟着他走。到了一个结界,他将人裹进怀里,“闭眼。”   感觉身边围着透不过气的压力,那人将她裹在怀中,好像挡了一切可怕的东西。片刻后他将人松开,牵着她往前走。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 故园无此声      大雪落在人身上,像春天飘的柳絮。前方有家小户人家,屋里亮着灯,有孩子玩闹的嬉戏声。他走过去叩了门,轻声说了什么,那慈眉善目的妇人就让开了道,请他们进去。   “这么大的雪,可累坏了吧?”妇人笑吟吟的牵过女子的手,“赶不及也不要紧,有这份心就行。”   女子不说话,妇人的手有些粗糙,长年累月的洗衣做饭,自然长了茧,磨着她的手,一股温暖干燥的感觉。她瞧了瞧自己的手,原本也是有茧的,不知怎的后来就没有了。   三个人进了里厅,一个书生模样的男人正在写春联——百世岁月当代好,四季常安家事兴。妇人走过去,解释道:“回娘家省亲的,这几日风雪太大,耽搁了行程,赶不回去了,正好瞧见这边亮了灯,进来借火的……大过年的也不容易,便让他们同我们一起守岁吧……”男子温润的笑:“便听娘子的。”妇人嗔了他一眼。   “你们坐罢,正做着饺子呢,村里粗妇,手脚不细致,若是不嫌弃,等会儿尝尝……”说着便进了左侧的小房。厅里的小孩儿跑过来好奇,两女一男,大的怕是有十二三岁了,小的才四五岁,男孩儿最小,跑过来扯她的披风。   “这是什么?”他问。   十二三岁的女子赶紧过来将他拉开——“休得胡闹!”那一看便知道是上好的布做的,扯坏了可赔不起。   男孩儿瘪嘴。甩开了手去找二姐玩儿。他二姐正在剪窗花,见他爬上桌,赶紧将剪好的放了,又把小刀,剪子一类尖锐的东西搁远了,嗔道:“尽会惹事,可别拿来玩儿,爹生气了罚你抄《弟子规》……”小孩儿倒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兴致勃勃的玩儿碎纸。   她拉了拉身旁的人,怨道:“也不事先说一声要去人家做客……可没准备礼物。”   男子牵着她——“这不是我们处的年代,你带了礼来,也是不能送的。”   白色的人不高兴了。   男子叹了一声,放开一旁的人朝写字的书生走去,拱了拱手,“我夫妻二人唐突打扰,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举手之劳。”   “在下亦是读书之人,这横幅让小生来填可好?也算聊表心意罢。”   “先生愿意送之墨宝,这真真是极好的。”   男子便不再说话,取了狼毫,蘸了墨——“平安喜乐”,四个字俊逸飘洒,风骨傲然,写得极美。中年男子捧着字如获至宝。   “先生笔精墨妙,老生惭愧。”   清泱走过去看了看,满意地点头——“倒是好字。”   但这礼,送得着实轻了些。一只妖写的字,有何用处?   两人走到一边,清泱问道:“你是妖,写的字必然是有妖气的,可会害他们不曾?”   一句话梗得身旁的人不知如何回答。   西王母求了千年的字,在她那儿,竟成了害人的东西。   “……不会。”   不仅不会,这字带着他颀华的气,保这一家人一世平安绰绰有余。   清泱进了左侧小屋,说道:“我帮你可好?”也不等人回答便捻了一张饺子皮,舀肉,蘸水,和上,动作熟稔麻利,像平常早已做着。   “看你这双手,十指不沾阳春水,是富贵人家,怎的就会做这些?”妇人也不恼她,一贯笑吟吟。   “可不富贵,寻常人家。”她答。   “也别骗我这没文化的老妇人啦!”她笑,“你相公周身那气度,寻常人家见得着吗?”   “他可不是我相公……”女子嘀咕,“哪有人相公一声不响两次三番走的……”   妇人听见这娇俏的抱怨,眼角笑纹更深了。   两个人一边包饺子一边东扯西扯,亲昵得倒不像是才见的人。接近末尾的时候妇人取了四枚铜钱来,洗干净了和肉包了四个,见清泱瞧她,笑道:“本该只包一枚的,家里那些孩子年年闹,索性多包几个,省得人抢。”   这边水烧开了,两板子饺子下下去。妇人叫道:“收拾收拾先吃饺子吧,春联一会儿贴……”   几个人围成一桌,等着饺子上桌。   上来了几个孩子就开始抢——“不是这个,折了角的……”   “哎呀,两边折了的才是……”   “是了是了,就是这样的……”   “给我……”   想来几个孩子都成精了,明白什么样的饺子里包了铜钱,年年都吃,吃出门道来了。   书生冷下脸来,喝道:“胡闹,有客人在!还不坐好!”   几个人乖乖坐回去,筷子却还在盘子里不死心的寻着。   清泱大口大口吞着饺子,眼睛眯成了线。   妇人忙完了厨房也坐下吃,给清泱夹了一个饺子——“这些孩子可不懂什么礼数,你若吃慢了,可没了……”   清泱笑:“我晓得。”那个饺子吃得十分小心,好像怕吃快了吃着什么。肉馅儿里露出金属光泽,清泱眯着眼笑,趁人不注意偷偷将那一枚东西藏了,脸红红的,怕是被饺子的热气熏的。   身旁的人瞧见她动作,眼神柔和下来,桌下的手寻着她的,握住了。手里的铜钱还带着油水,滑腻腻的,那人也不说什么,握着一直没放开。   吃完饺子贴春联,白色的人帮着他端米糊,清泱陪着小孩儿剪窗花,妇人不在堂里,说是去屋后面搬芝麻秸去了。   没一会儿妇人进来,果真是去抱芝麻秸去了,将芝麻秸铺在地上,笑吟吟道:“踩碎了,可得踩碎了……”   小孩子是最爱蹦蹦跳跳的,从桌边梭下来,噼里啪啦地踩,清泱跟着一起,踩在芝麻秸上,脚下脆脆的。   这便是踩岁了,取吉祥意思,长命百岁。   清泱跑出去将人拉进来——“你也踩。”女子踩在芝麻秸上,脚步踏得很重,“吱呀、吱呀……”声音很是好听。男子象征性的踩踩,便空出位置来让女子玩闹。   她冲他笑:“我又忘了你可不止长命百岁。”两个人脸上的笑意都暖暖的,互相望着,心里有种又酸又胀又暖又柔的感觉。真奇怪,清泱想。   小孩子见了他俩,莫名红了脸——“羞羞~”   清泱听见了,弯下腰去捉住孩子,严肃道:“羞什么?”   小孩儿捂着脸不看她:“……羞羞。”   清泱朝他做鬼脸,搂了旁边的人——“这才是羞。”   到让一旁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儿红了脸。   春联贴上了,窗花也贴好了,芝麻秸碎得不成样子,接下来便是围炉守岁了,一屋子人吵吵闹闹,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晨曦微露,两个人辞了这家人,便说要“赶路”了。大门合上,两个人朝来时的路走。大雪封了路,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得极慢,女子的脚在雪里冻僵了不听使唤,走得更慢了。   到了一处,男子蹲下来——“上来。”   女子趴上去,头埋在白色的人颈间,感觉到暖意。   “我在梦里梦了她千万次,想着是怎样一个人……”   “像是梦里的,又不像……”   “往年包饺子时便在想,若是我娘还在,两个人一起包饺子,这可真让人欢喜……”   “我肯定要缠着她放铜钱……”   “她肯定要偷偷的将有铜钱的给我吃……”   “这辈子她多子多福,有那般一个爱她的相公……想来上辈子也是个好人……”   女子在他耳边絮絮叨叨,混着风雪声,时断时续。   回到河底,将披风解了,他道:“不许嫁人。”   清泱望着他。   “半月后我去京城寻你,你若和沈云望成了亲,我便杀了他。”   “你不和我一起去?”   “有未办之事,办完了就来。”   女子点点头,又皱了眉:“可不许你杀他。”   “你若不和他成亲,我便不杀他。”   “我若和其他人成亲呢?”   “你爱上谁,我便杀了谁。”   女子眯眼笑,从他怀里抬起头来。“自刎吧。”嘴角的笑三分俏皮五分戏谑。   咬了咬那唇边的笑,两唇相接,贴着道:“……胡闹。”眼神深了,将人裹紧,细细吻起来。女子的脸酡红,像飞了桃花。   清泱回到篱笆院子,从桌上起来,身旁的人还在看书,门外的马车却走了。   “醒了?”   “嗯。”她算是一夜未眠,困顿得很,“我们何时走?”   “后天。”   清泱点点头,两个人各自前去歇息。   她回到房中,取来一截红绳,穿了那枚铜钱,打了平安结系在手上。看了看,安心睡了。   离开那日官车夹道,浩浩荡荡望不到尾,村里人都说,沈家那孤子算是光耀门楣了,赞美的话不绝如缕,他的才,他的德,都成了村里老少茶余饭后的谈资。   自然也有说到她的。   清泱算是有福了。   将来是要当宰相夫人的。   有情人终成眷属啦。   如此云云。   清泱上了马车,一路上都在睡觉,到了繁华热闹的地方,才懒吞吞的伸出手去撩帘子,瞅两眼便放下,昏昏沉沉又开始睡。沈云望瞧她没精打采的样子只是无奈又溺宠的笑,起先他以为是第一次出门心里有些抵触,快要到京城时才发现不对的地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懒懒散散的样子好像连吃饭也没力气,有时候索性便不吃,一睡能睡上两天。   这日到了京城,清泱说到了地方叫醒她,进城门时外面锣鼓震天,热热闹闹是小城不能比的,按理说这么大的声响,人应该醒来才对,但马车上的人睡得极沉,沈云望将人扶起来,一声声“清泱”唤得越来越焦急。   到了府,外面呼啦啦一群人跪下了——“沈相——”话没说完车上的人抱着一个女子便跳了下来,面容冷峻,一点儿也不再是坊间传言那个温润如玉,临危不惧的人——“去太医院请姜太医!快去!”   沈相一回府,沈府便手忙脚乱了。   “瞧见了?”   “瞧见了瞧见了……那么大个人怎么可能瞧不见?”   “沈府怕是要办喜事了吧……”   “办什么喜事,你没——”   “嘘——说不得说不得——你没瞧见沈相的脸?从没这么难看……”   “哎,办事去吧……”   当朝最年轻有为的沈相,回了趟祖乡,带回一个女子。   女子患了不知名的病,一直睡着。   沈府里人说,沈相三天没合眼,守着女子,事事亲为,不假他手。   太医院的家属说,凡是有名气的太医都去沈府啦,已经三天没回家了。   朝里的官儿说,上什么朝呀,皇上派去的人,已经在沈府门外跪了三天啦。   ……   ……   京城大街小巷,处处可以打听到沈府近日发生的事,连路边的小狗听见“沈府”二字都要摇着尾巴跑来凑热闹。京城某棵不起眼的树上停了一只鸟,黑色的羽毛,尾尖带着白色。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更新日期表连老身自个儿都记不住- -。所以咱决定三篇文都同时更新,周三周四周五同时更《沈先生,顾夫人》和《董小姐的李先生》,周三周四更《十三生,生生劫》。   ☆、第七章 情不知所起      这日沈府来了一个姑娘,开口便道:“叫沈云望出来。”眼角的傲气怕是连当今圣上都不及。见人没动作,好看的脸立刻冷了——“若想救府里睡着的人,就赶紧去!”这话正好被经过大门的沈府管家听见了,老人家连滚带爬出来,恭恭敬敬请人进去,连丞相也不打算报了。别人可能只是听说沈相如何如何,这三日他呆在一边是瞧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的,若是榻上那女子出了意外,保不定他家老爷要做出什么事儿来。   老管家领着人直接就往后院去了,进了房间,便见太医们都呆在隔间,絮絮叨叨在讨论,面色严肃,一点儿头绪也无,额上冷汗淋淋,口上却一直不敢停下来。白衣女子躺在床上,面容安详,真的就好像睡着了一样。沈云望守在一边,面色冷峻而疲惫,眼中血丝密布。她一跨进房间,他就侧过头来盯着,老管家说道:“这是玄色姑娘,她说她能救夫人。”   “救。”沈云望起身,给她让开了道。隔间里的老太医们听见了,纷纷出来,好奇是肯定的。榻上的人脉象平和稳定,根本就不像患病的人。太医们起初以为只是睡着了,用了针,刺激几个痛感极强的穴位,榻上的人居然毫无反应。这是怪病,料是他们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病。   玄色也不想多说,抚上女子手腕,片刻后眉头皱起来,脸一凝,气道:“说往后再也不和他牵扯的人是你,世世却又爱上他的人还是你,清泱,你怎的这般没出息?!”榻上的人双眼阖着,面容一如既往的安和。   她收回手,头一仰,朝沈云望道:“人我只能让她醒来,却也保不了多久。”男子心中一紧。   “若想救她,只能你救。”女子又说道。   “如何救?”   “你叫这些人出去,这救法只告诉你一人。”   老管家领着人出去,门合上,外面的人竖起耳朵听,只听见风的呼啸。   一盏茶功夫,门打开来,两个人一起走出来,沈云望对老管家道:“给玄色姑娘准备一间房间,离这里近的。”   “不用,我就在这里。”   沈云望看了看她:“也好。”   “进宫。”   老管家一愣。   “我说进宫。”男子皱眉。   老管家“哎”了一声便下去准备了。   听说,沈府来了神医,一刻钟功夫便让沈府那人醒来了,神医现在住在沈府里。   听说,那个神医竟是个女的,长得很美,不过脾气古怪。   听说,沈府的人都叫醒来的人“夫人”,半点儿怠慢也不许,每日燕窝人参,倒掉的比吃下去的多。   听说,沈相进宫觐见,在御书房外已经跪了一天了。   …………   …………   这京城里的人,最不缺的就是“听说”。每日都有成全上万的“听说”流传在大街小巷里,礼部尚书家那个貌美如花的小女儿的,工部侍郎家那个风流才子的,甚至宫里娘娘的……你若想听,往说书先生那儿一坐,听个一年半载,绝对不带重样儿的。   此刻清泱坐在说书楼里,嗑着瓜子儿,向旁边打呵欠的人道:“我真的睡了三天?”玄色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京城里艳闻趣事可真多……若每天都来听一听,日子倒不无聊。”女子嗑着瓜子儿,“云望还没回?”   “嗯。”   “三日没上朝,皇上是该恼他。”女子想了想,“……话说回来,你怎知我怀里有药?”   玄色不语。   “你也是妖?”   身旁的女子挑眉,妖?谁是妖?谁也是?   “唔,你可是他派来的?”   “谁?”   “颀华。”   玄色一愣。   “颀华?”   “一只鲔鱼妖,剧毒。”她说,带着嫌弃。   玄色默。   半晌道:“……姑且是吧。”   说书先生喝了茶,歇了一会儿,扇子一合,抑扬顿挫又开始讲起来。清泱被故事八卦引去,不再讲话,津津有味儿地听起来。   这一听,便听到日落,沈府一小厮进了说书楼,向清泱福了福:“沈相回了。”她点点头,起身道:“那就回吧。”玄色跟在她后头。说书楼里啧啧声不断,说书先生的声音时大时小,时快时慢,十分引人入胜。   “你爱上他了?”   清泱跨出大门的脚一顿,她回过身,侧头道:“云望?”   玄色嘴角紧抿——“颀华。”   “是呀。”清泱轻轻笑起来。,面色有了红,那双眼睛却是坦坦荡荡的。   “你不能爱他。”玄色说。   “唔,这是我的事情,与你何干?”清泱望着她,面上笑容淡了。   玄色一窒。   “……算了算了。是不干我事,你爱闹便闹。”玄色有些烦躁。   两个人朝沈府走去。   进了府,发现府里的人都集在大院里,低眉垂首,向着大厅。厅中正位上坐着沈云望,瞧见她来了,招了招手——“清泱,到这儿来。”女子走过去,男子起身,“圣上来了御旨,可要接?”   底下一片抽气声。可要接?这话问得!皇上下的圣旨还能不接吗?   “什么样的?”   “封你为义妹的,官拜三品。”   “为何封?”   “我求的。”   “你去宫里跪了一天便是为了这个?”   “来了京城,便不比在村里,多一个尊贵的身份,便让我多放一份心。”   “好。”   一群人呼啦啦跪下了,宫里来的人展开圣旨,正清了清嗓子准备念,眼光一斜,便瞧见丞相大人一双温润的眼幽深的眼神,心中一激灵,咳了咳道:“皇上听闻清泱姑娘心标婉淑,性秉惠和,实为天下女子学习典范,特封和仪公主,官拜三品。清泱姑娘,接旨吧。”说完就将人扶起来,笑眯眯道:“公主起吧,这旨杂家就不念了,太长,公主身娇肉贵,遭不起这罪……”   这便接了旨,沈云望叫人打了赏,满院子的人才起来又跪下了——“恭喜公主,贺喜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清泱皱眉,也不叫人起来,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跪下的人没一个人敢起来的。   “起吧。”沈云望道,“以后在府里叫她‘夫人’。”   “是。奴婢(奴才)明白。”   第二日,听说丞相大人穿着官袍又去御书房外跪着了。这一跪,竟然跪了三天皇上都没叫人起来。   清泱站在玄武门外,亮了亮手里的玉牌,是前几天随圣旨一起来的,刻着“和仪公主”四个字,那守门的将军摇了摇头,说:“公主,您不能进去。如果您想见皇上,末将可以现在进去通传,皇上若下了旨,末将才敢领您进去。”   清泱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来,问道:“若是这个呢?”那是相牌。   那将军的脸一下子变得很古怪,退到一边,朝她拱了拱手。   清泱将东西放回怀中,向他道:“你领我去御书房。”   “是。”   远远地就看见高阶上跪着的沈云望。清泱朝身边的人挥了挥手:“你下去罢。”那人便走了。   她站在云阶之下,立了好久才慢慢提起裙子朝那人走去。她在旁边跪下来。   “我不嫁,云望。”女子说。   沈云望抬起头来,手抚上女子面颊,女子依赖般蹭了蹭,他说:“胡闹。”   “我有爱的人了,云望。”   “我知道。”   “我们不成亲,好吗?”   “不行。”沈云望温柔笑着,“清泱,我不会让你死。”   “他就要来了。”还有八天。   “你身上的药呢?”   “三颗。”   两个人不再说话。玄色说,你爱得越深,便死得越快,这药,你必须两日服一次。   “清泱,你若能忘了他八日,我便不娶。”   如何忘?这爱,也是能忘的吗?这爱,说能忘便能忘得了的吗?   “云望,我不嫁。”女子抿了抿唇。   “你竟愿为他而死?”   “不愿。”她说,“我不想死,一点儿也不想。他才只吻过我一次,不够。我想和他在一起。”   这时候里面来了人,朝她福了福:“皇上请公主进去。”   清泱随人进去。   “他跪在外头三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只为求朕赐婚。”   “我知道。”   “你可愿意?”   “皇上可会答应?”她反问。   龙座上的人久久不答话。   半晌,他叹了一口气——“会。”   听说,皇上给沈相和刚封的义妹和仪公主赐婚啦!   听说,这圣旨是沈相跪了三天跪来的,回来的时候直不起腿,是被人抬回府的。   听说,那和仪公主就是沈相大人从祖乡带回来的那个女子。   听说,那个女子不愿嫁给沈相,正抗旨呢。   “你不出去,便逃得了?”   榻上的人不说话,眯着眼烤火。   “他本就是你命中注定的人。”   “颀华?”   “不是,是沈云望!”玄色看着榻上神色悠哉的人心中更烦躁,“你可知你和他是牵着月老红线的?!若这一生不遇着颀华,你们会生两男一女,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和和满满寿终正寝?!”   清泱瞧了她一眼——“你这妖可真怪,明明颀华才是你主子,怎的帮起云望来了。”又想起那日她在说书楼里说的“不能爱他”的话,似是明白了一些,“你可是爱上了你主子?” 玄色被她的话噎住,半天才道:“……怎么可能。”   “若不是这样,你为何三番五次阻止我们在一起?”   玄色好心得不到谅解却偏偏什么也说不得,心中憋气,扔下一句“我懒得管你们”便消失了。   这日府外又来了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说是清泱的故人。明明蒙着面纱看不清面目,但那些守门的人单单只看着那双勾人的桃花眼就有些酥骨站不住。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刚刚还站在门外的人,一眨眼就进了府门,飘过的桃花香余味悠长,迷醉了所有人。   她走进清泱的房间,摘下了面纱,清泱睁开眼,看见面前站着的女子,手里的暖炉掉了,咕噜噜滚开好远。   真美啊,她想。   也不知道她对清泱说了什么,清泱隔了四日终于踏出了房门。她说——“嫁吧。”   整个相府彻底忙碌起来,沈云望说在后日太阳落山之前必须礼毕,若办不成,全府的人陪葬。这狠戾的命令让整个相府没一个敢偷懒。   清泱坐在铜镜面前,玄色正给她挽头发,凤冠霞帔那么红,也映不红她冷淡的脸。   今日若礼成,这几百年来的恩恩怨怨便都了了罢。从此尘归尘,土归土,千百年后,便成了后人嘴里一段唏嘘的传说,可叹可感。   “你说我和云望是牵了月老线的,为何我还会爱上另一个人?”一直不开口的人问了。   “……”玄色不知如何讲,想到今日之后两人再无可能,她轻轻叹了口气,“……清泱,你前三世的姻缘都被颀华破坏了……”   “他为何要破坏?”女子打断她的话。   因为他爱你。这样的话是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说出口的,待清泱百年之后去了阴曹地府,想起前世今生自然都会明白。   “你知道但你不会告诉我。”清泱从铜镜里瞧见玄色的样子,“但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玄色愣。   “一个男子去破坏一个女子与其他男子的姻缘只有这么一个原因。”她扬起了头,就像玄色记忆中某个人一样,高傲又得意,“他爱我,爱惨了我。”   玄色不语。   然后那脸有些难过的低了下去,轻轻叹道:“……我也爱他,但我不能和我心上人成亲了……”   玄色鼻子有点儿堵。多少世了?她看着眼前这个人决绝的喝下孟婆汤又决绝的跳下转生台,然后又命运般地遇见他,又毫无意外的爱上他,又不得好死……每一世,她都爱惨了他。   “快结束了。”玄色喃喃,手轻轻抚着她的发。   本来清泱就住在相府,所以便不存在娶亲,只需要在规定的时辰上轿,新郎带着新娘绕京城一圈儿然后回到相府成亲就可以了。   老百姓一直以为以沈相在朝中的威望和恩宠,皇帝是必然会出席这次婚礼的。哪知道皇帝并没有来,只叫人带了厚重的礼,百姓们原本还想挤在相府门前瞧瞧圣颜,哪知会是如此,心中不免失望。   玄色作为陪嫁丫鬟,走在轿子一边,不知怎的,总觉得心中不踏实。她不自觉地想起了那日雪夜里红色的眼以及那人在师爷椅上嘴角的血和变得妖娆的眼尾。算算日子,他定是不可能在今天到达,半个月已经是极限,只可能晚来绝不可能再早。想到这个,心中又安定了一些。也或许是折腾了这么久,看着一切都要尘埃落定了,心中难免怅然若失,有一些不明所以的空落。这是命,命中注定呀,你抗了这么久,还是没法儿掰过命运。   京城绕了一圈儿,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他们的车队浩浩荡荡,百姓接踵摩肩出来看热闹,沈云望已经可以看见相府门前的石狮子了,戴着大红花,和他一样。   就一眨眼的功夫,却发现石狮上好像站了一个人,白衣飘飘,黑发扬起,看不清面目。看热闹的人也注意到了,开始朝石狮上的人指指点点。玄色刚刚放下的心一下子提起来,只觉得呼吸都没了,心跳也没了,从神识最深处感觉到恐惧。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东海龙王护那颗珠子护得像命一样,怎么可能轻易给他。他俩若要打起来,没有个四五天不可能分出个结果,若是他出手将人杀了,不仅玉帝连南海那位也得出面,他若想全身而退简直是异想天开!更不要说这还是四王中的其中一位,他怎么可能在十三日里就回来!   察觉到外面的骚动,清泱问:“怎么了?”   玄色抖着手,将那帘子拉着不让里面的人看,轿里的人感觉到阻碍,放下了手。   “你不要出来。”   轿子里的人沉默了。   “他来了。”玄色的声音透着极端的恐惧,那么深的恐惧倒让清泱不解。   “哦。”   走进了沈云望认出了他,却又发现石狮上的人和在篱笆院子见着的人不一样,眼睛好像有了细微变化,就是这些许变化,让整个人的感觉不一样起来。眼尾微微向上挑着,眉尾好像也长了些,一眼向你望来,便是万千风华妖娆无双,却又莫名使人觉得冷。   可这人明明是笑着的。   队伍在相府门前停了下来。   石狮上的人望着地下的红色队伍,衣摆无风自动,飘起来的白色好像把太阳都遮了。   “今日你许或是不许,我都是要娶她的。”沈云望说。   “即便是死?”   “待我娶了她,你杀了我也没甚么。”   石狮上的人笑得更见风致,吐出的话却冰冷:“我怎么可能让你娶她。”   “你别再害她了。”沈云望说。   玄色身形一动,手一伸便现出一把闪着银光的剑来,飞身过去,挡了那带着杀意的白光。   “颀华!”玄色白着一张脸,嘴唇毫无血色,向那上面的人吼道:“若这一世她再不能善始善终,便要魂飞魄散了!!!”   哪知石狮上的人竟点了点头:“我知道。”   玄色不可置信的望着他。   “……这样也好。”他的声音很渺远,“她若魂飞魄散,我便散了这一身道行随她一起便是。”   玄色咬了咬牙,又吼道:“这便是你颀华所谓的爱?你到底爱的是什么?你的爱就是让她灰飞烟灭永不轮回吗!!!”   石狮上的人立了好久,当众人以为他就要这般永远寂静下去时,他开口了:“……死有什么可怕的,她又不是胆小的人。”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亿万年独自一人飘渺的时光。这世间若没了某一人,和死有何区别。他既无法面对没有她的世间,也无法接受她和另一个人幸福活着。他们已经纠缠了这么多世,其中的因因果果哪这么容易扯清,早已经连在一起了,扯不开,断不了。   他也不会让它断。   玄色看了沈云望一眼,握紧了手:“……是清泱自己愿意的。”   “你让她出来亲自与我说。”   花轿上的人出来了,凤冠霞帔,美丽得紧。她说:“嗯,是我自愿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的更新时间为周三周四的十点半~   ☆、第八章 浮生若梦      吹锣打鼓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沈云望牵着清泱,进了大堂,老百姓们围在相府门外,尽管什么也看不到,但听着那喜气洋洋的奏乐,也觉得像是在场瞧见一般。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   “噗————”   有什么深沉绵软声音在她身旁想起,像是什么撕裂了袍子,又像是什么穿过了肉体。大堂里鸦雀无声,她甚至可以听见身旁人的心跳,和她的混在一起,像是幼儿嬉闹。   嘀嗒,嘀嗒,嘀嗒……有什么东西滴在地上,滴在她红色的霞帔上,可是什么也没有。   “我说过,你嫁谁,我杀谁。”明明声音就在身后,清泱却觉得很远,又不是很远,就在她心里。她日日温存的声音,说的也是这话……可是,为什么感觉不一样呢?她扯下红盖头,伸手抱住了旁边倒下的人,眼睛却没往下看,转了头,愣愣地望着身后的人,瞳孔一下子紧了,好像外面的阳光刺眼。   他逆光而立,白色袍子上溅了血,手上拿着某样东西,好像还能跳动,或许现在还是温的,毕竟没拿出来多久。他手一握,血浆飞溅,散成万千血珠,溅了满堂。那血溅进女子眼里,映着阳光、那人、整个屋子都变得红起来。   “云望……”是木楞的呢喃,好像穿越千万年的时光滴在玉上的水,又轻又软;又好像深夜海边泛光的白沙,又冷又静,是她十载的等待叹息,亦是他十年功成名就的青色如海。   而这时候满屋子的人才回过神来大声尖叫着四处乱窜。   “杀人啦!!!”   “新郎死了!!!”   “救命啊!!!”   顷刻间整个相府寂静如同地狱。   红衣女子抱着空心的人,看唇形好像在喊“云望”,却偏偏没有一个音节能从唇边逃出来。   玄色立在门口,呆呆的无法言语。   一阵风吹来,那怀中的男子变成一股透明的烟从身体里飘出,渐渐有了光,他目光沉沉,飘在空中,明明是沈云望的样子却偏偏感觉又不是沈云望,好像变得愈加出尘,整个人多了一种琼池白莲那般的仙气和纯净,他对对白色的人笑道:“好久不见,颀华。”   “莲疆。”他哑着声音开口,“……好久不见。”   “我和她有一世未了情缘,你给我一世又何妨。”   不行啊,清泱是他的,谁也不给。   “你这般逆天而行,于你于她,都只是徒增罪孽而已。”亦使你们之间的情分散得更快。   “……你可知,她为何愿意同我成亲?”   “……她以为你是妖,自己是你飞升成仙的劫,若你过不了,便会被打回原形再也无法成人……她对抗圣旨那么长时间,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嫁我,却抵不过别人轻飘飘说一句你会死……”   “你成了魔,贪、嗔、痴、慢、疑,佛家五毒都中了。你从始至终贪的都是她,爱是你的,恨是你的,你连负面感情都不愿给别人;你的嗔,冲动,暴躁,也全是关于她,你明知道杀了我身上的魔性会更大,你们更回不了头,你还是杀了我,这既是嗔,也是痴;至于慢,你比任何人明白,今日因,前日果,你日日都在后悔当初,可不是因为当年自以为是?中得最深的,便是这疑了罢。”   “你以为她爱我,是也不是?”   逆光的人不说话。   “这世你寻了她二十四载,终于在二五之前找到了,哪曾想,这一世,我和清泱竟出生在同一个地方,青梅意,竹马情,早已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了……你原本以为即使投胎转世她还是无意识的爱着你,自然是因为那首《殷其雷》,嗯,是你写给她的,你暗自欢喜,她竟一直念念不忘,投胎转世了还记着,却也在我回来那夜明白这首《殷其雷》是我临走之时送与她的,她这一世念的《殷其雷》只关于沈云望……我回来之后你看着她对我寸步不离,缠我缠得紧,那小心翼翼期期待待的样子怎么可能不让你魔性大发?更枉论,她等我,等了十年……”   空中的人笑了,好久好久才轻轻叹了一口气——“…………颀华……你何苦作茧自缚……”   “你爱惨了她,她又何尝不是爱惨了你?”   “你只想到她等我等了十载,你又为何不想想我离开那年她已经十四,若想嫁我早就嫁了,何苦要等我十年?再说这十年,我不回去,她也耐得住性子在那地方等我,我若不回去,她便要等一生?这是爱吗?你们相处不过两日,你因忙着去找玄色身上那颗珠子忘了与她说,她反应为何?在椅子上固执等了一夜,生了病,你回来之后整整半月不与你说话,这是怨啊,为何怨,若不在意怨又怎的生出来?你这回说好半月回来,你可曾看见她床缘上那些记日子的刻痕?她每日都算着日子等你回来……”   “我走之前写《殷其雷》给她,你又知《诗经》里有那么多篇可以表明心迹的我又为何单单选了《殷其雷》?她喜欢啊……她从会识字开始便拿着《诗经》不放,翻着《殷其雷》,咦咦哦哦地念,问她为什么喜欢,她说自己也不知道,就是喜欢……”   “……她母亲因为生她难产死了,清泱一直穿着黑衣,连及笄礼那日也是黑衣加身,她何时开始穿的白衣?她及笄礼那天跟我说过——若有一日,她遇见自己的心上人了,她想成亲,结婚生子做一个妻子母亲时,她便为她的心上人,褪下黑衣,洗手作羹汤,含羞待君尝……”   “……你明明已经拿了四王的海珠,刚才你若给了她,她便不会嫁我,可你听见她说了她是自愿的……你心中生了魔,那股魔气逼着你杀了我,你怎会甘心?”   “颀华,一步错,步步错……如今,你再也回不了头了……”   那飘在空中的魂魄变成了一团金光,,明明炫目又强盛,直向天际发散开去,抱着人的女子却没有看到,城中老百姓也没看到。只有颀华和呆在门口的玄色,看见那团金光散开来化成一朵金莲,又慢慢地变成人形,只是再也不是那个穿一身青衣的沈云望,而是一身白衣,勾着金色莲花,仙气大盛的佛祖座下的金莲上仙。   “……而你又怎知你执着十余世的人,是不是你要找的人?”那飘渺的声音远了,再也寻不到踪迹。   她做了很长的梦。很长很长。关于前三世的梦。   第一世,她是扬州首富的女儿,有一个指腹为婚的丈夫,夫家是苏州城首富,算是门当户对。她做梦都想知道自己夫君长什么样子,会不会就是常常出现在梦里的人?穿着一身白衣,绣着清淡水纹,笑望着她,满眼都是爱意。她第一次梦见那人时十二岁,身上刚来了葵水,羞人的东西,母亲说她长大成人了,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见到她夫君了,她很高兴,那一晚带着对苏州的期待进入梦乡——梦见了他。醒来之后心扑通扑通跳,这般羞人的事情自然不能告诉母亲,她只好藏在心里,小心又期许。从此以后她每夜都梦到他,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在月夜下的树林,在秦淮河的画船上,在热闹喧哗的街角……一身白衣,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她觉得就是他了,如若这不是老天给的姻缘,那他为何日日出现在梦中?   可是不是的。她和苏州来的夫君见了面。不是他,不是梦里那人。她躲在房里哭了一天,眼睛又红又肿,母亲问她怎么了,她没法儿告诉母亲她每夜都梦见一个男子,只能绝望地摇头。   这般心思纠结着,就染了风寒,躺在踏上,面色苍白,被心中的苦折磨得不成样子,城里大夫开了几帖药,吃了丝毫不管用,母亲日日陪着,一边着急一边心疼得掉眼泪。她也想好起来啊,可是只要一想到自己即将嫁给不喜欢的人过一生,委屈啊!   城里来了一个新大夫,听说医术很好,寻常感冒一帖药下去便能药到病除。母亲赶紧将人请了来。她躺着,连眼也不愿睁,手伸出去,病怏怏的。那人抚上她手腕,明明和其他人诊脉的动作别无二致,她却一下子觉得被人按着的地方炽热,有一种缠绵悱恻令人心跳加快的感觉。那人说话了:“小姐得的可是心病?”声音是含笑的,也是温柔的,听在耳里如清风,如晨露,痒痒的。她睁了眼,隔着粉色纱帐看见魂牵梦绕的人正望着她,嘴角带着笑,眼角眉梢全是温柔的爱意。像梦一样。梦里的人走进她的现实世界来了。   她愣愣地望着他,半天觉得不是真的。   他握住她的手,她动了动没挣开,面上飞了红。登徒子。她想。却也没想再挣开。   “你可愿跟我走?”他说。   她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然后他们私奔了,隐居在离扬州很远的某条河边的村子里,男耕女织,清贫却恩爱。可是,好景不长,她想应该是上天惩罚她逃婚又弃父母,不义不孝,她二十岁不到,得了不知名的病,七窍流血而死。   第二世,她是当地七品县令的二小姐,芳龄十四,那年遇上全国选秀,被编入当地的秀女群,统一送往京城。她既没觉得好,也没觉得不好。反正身为女子,到了一定年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后相夫教子,言行端庄便是一生。她也以为自己这一生要不是被皇上看中成为一妃半嫔光宗耀祖,要不就是做一个宫女在宫中了此余生,这草芥般的命再也翻不出什么新花样。   哪曾想,一行人才刚出县城十余里便遇上山里来的劫匪。   他们将秀女车紧紧围起来,横眉竖目,可怕极了!车里的秀女都是良家女子,养在深闺,刺绣画画,何曾见过这般场面,顿时吓得紧紧抱在一起,惊叫连连。   说来那些劫匪是奇怪的,围着便围着了,除了不让人走,没做任何事。她缩在轿子最里边儿,小小的一个,好像轿角都可以把她藏起来,而她呆的地方又刚%RA每梢酝饷妫宕笕值暮鹤樱澈崛猓米糯蟮叮欢欢亩⒆疟晃鹄吹娜恕?br>  劫匪头头出来了,拿着一把玉骨扇子,嘴角自带三分笑,一身白衣雅致得紧。她从没见过这般俊美的土匪。嗯,这本来也是她第一次见,和画折子,和父亲口中,和之前这些莽夫,一点儿也不像。   那人很奇怪,既不劫财,也不劫色,只是轻轻向这边一扫,扫着了她,也不知道是怎样扫着的,她躲在人堆最里面,怎么就被看见了呢?更不知道是如何动作,连车里姐妹都不知道,她便被人掳了出去,横抱在怀里,一副风流多情的样子,笑意盈盈——“做我压寨夫人可好?”   也根本就不听她的回答,手一挥,一群人跳上马,气势汹汹而来,气势汹汹而去。   她从未坐过马,更不曾这般轻薄的被人抱在怀中,马儿一颠一颠,荡得她脑子一锅浆糊,眼里摇摇晃晃只有一双波光潋滟的眼。   无论她如何挣扎,她都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压寨夫人,被困在深山里,和一群男人住在一起。起初她悲愤欲死,却也敌不过对死亡的害怕,渐渐接受了一切。   后来她发现那人对她很好,她单独住在一座漂亮的院子里,院子周围五十尺内不许男人靠近,违令者死。院子里全是她无意间说出来的她喜欢的东西。   她原本以为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其他女子如她一般被抢来,结果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温柔细致,只对她一个人。她动了心,真的做了压寨夫人。那一年,她十六。而恩爱夫妻,只做了七年,她中了不知名的毒,全身腐烂而死。   第三世,她是镇上胭脂铺捡来的孤女,手脚笨重,心智愚钝,做不来磨粉勾画的细活儿,只能在胭脂铺里打打下手,成天脏兮兮的和店里伙计混在一起,生活虽然算不上好,但是好在她想的不多,吃饱饭,穿暖衣,能轻松自在就够了。   掌柜二舅家儿子刚及弱冠,因为是个瘫子,没人家愿意把自家闺女儿嫁过去受罪,二舅母亲很着急来找掌柜的商量,毕竟这里是做胭脂的,来来往往全是女眷,有个什么风声儿知晓得也全。   她虽然比一般人动作迟钝一些,脑子转得慢一些,但也不是那些憨头憨脑的傻子,若认真洗了,一张脸白净秀气,倒也是个美人儿。那天她准备同店里采花的李老二一起上山,走之前掌柜问她愿不愿意许门亲事,夫君是他近亲,家里也算富足,嫁过去一定不会亏待她。她本就是掌柜捡来养大的,掌柜的话便是父母的话,她想了想,当场就点了头。掌柜的很高兴,笑眯眯慈祥得紧。对她那个夫君,她没什么感想,不就是换个地方吃饭睡觉吗,吃饱睡足就行,她不挑。   那山她去过很多次,熟门熟路就像自家院子,李小二也知道这点,也就没怎么管着她。掌柜交代下来的活儿重,如果不认真些采,太阳下山了可能完成不了任务。   等他弓着背唤了几声人的名字都没听见人应时,他才隐隐不安的抬起头来找,满山坡都是树,怎么找?   她在半山腰崴了脚,从一个不小的断面滑了下去,晕了两个时辰。等她被冷醒时,太阳已经挨了西山边儿,眼看就要落下去了。她一边喊“救命”一边呼唤“李小二”,没人应。   不会死在这里吧。她想。   那草丛边探出一个人头来,面无表情,问:“你怎么了?”说着便朝她走来,一身白衣映着落山的太阳,好像袖子上的水纹也变成了金色。   “我崴了脚,要回家。”   “你家在哪儿?”   “镇上胭脂铺。”   那人点了点头便继续朝前走。   她急急叫住他:“救我回家!”   那人扭过头来:“我为什么要救你?”   她木木愣愣的,也觉得人家没救的必要,只能讷讷地小声讲:“……我给你银子。”也不是银子,她只有铜钱。   “我有。”   她没话了。银子可以买吃的,买穿的,什么都可以买,那人有银子,他什么都有了。她想不出来可以给他什么。   算了算了,死就死吧。她想。   那人却没走,半晌他说:“我救了你的命,是也不是?”   “还没救呢……”她小声嘀咕。   看见那人脸色不对,立马说道:“你若救了我,那便是了。”   “你该如何报答我?”   “…………”给银子又不要,还能如何报答?   “以身相许吧。”他说。   她瞪大了眼睛。   然后她被人救了,却没回到胭脂铺,那人将她抱上一辆马车,咕噜噜地驶出了小镇……他们成了亲,可是她却得了病,长卧病榻六年,死时二十四岁。 作者有话要说:  哎╮(╯▽╰)╭突然觉得这篇文被写成了虐文   ☆、第九章 别问是劫还是缘      清泱醒来时已经半夜,她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时只觉得全身都痛。手被人握着,握得不紧,却挣不开。她微微眯眼,看清了人。颀华也正看着她。   她偏过头去不想说话。   “他是佛祖身旁的金莲上仙,今生下来历劫的,现在功德圆满,已经回了。”   “他注定死在你手上?”   “……”却叫他无法答。   “那世你如果不进我梦中,我是不是就会和苏州那个人在一起?”   “你如果不半道杀出,我是不是会入宫为妃?”   “前世我如果不答应,你还救不救我?”   女子目光清亮,灼灼望着他。   “没有如果。”他过了很久只说了一句。   清泱看着他——“你为何每世都要寻我?”   白色的人抓紧了她,好像有一些紧张,手似乎在颤,清泱却觉得奇怪,他在害怕什么?   “你可记得有一世你叫孟君归?”   “不知。”   那人笑了,伸手将她鬓角的头发拂了拂,还是他以前那副清清淡淡的模样——“那一世你叫孟君归,我爱惨了你,从此以后世世寻你。”   “为什么你爱我?”   “不为什么,只因为是你。”   “那一世你也是妖吗?”   “不是。”   “那你怎么知道是我?”   “舍不得过奈何桥。”   “于是成了妖?”   “嗯。”   “云望真的是金莲上仙吗?”她又问道。   “嗯。我们可以去看他。”   女子的眼角滑下一颗泪,一直望着他:“我说了不许你杀他……”   “那你为何要嫁?”   “桃兮说,你是妖,过不了情劫会被打回原形,活不过今年……我也不算嫁给云望,休书早就写好了……”   “你今生只能与我颀华拜堂。”他也不管清泱口中的“桃兮”是谁,将人裹进怀中,轻轻抚着她,“清泱……原谅我……”他活了几百万年,这样的话还是头一次说。   清泱叹了口气。   她梦见前三生,每一世都与这人纠缠,每一世都不得好死,可每一世她都如此爱他。   “我是不是活不了多久了?”她说。   “胡说。”   “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每一世她都二十多岁死去。   “因为人妖殊途。”   清泱抱紧了他:“我不怕死。”   “……若我死了,下一世你一定要来找我。”   “……好。”他哑着声音道,“……下一世还是会寻你。”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是清的。   “你服了四王海珠,这一世会活很久很久。”   这便是我们最后一世了,清泱。白色的人用了力,好像要将人嵌进骨血里。从此他灰飞烟灭,从此她世世轮回。   也罢,缠了你这么多世,若死了,也能还你一个清静。   “若你不来寻我,我也是要来寻你的。”她说。   “好。”   清泱突然从怀里出来,看着他——“……那时,你眼是红的……”她没看错的,眼睛是红的,没有温度,也没感情,一张脸妖娆无比,她差点儿怀疑是不是他。   “我若成了魔,你……”   你什么呢……你是否会害怕?还会不会爱我?能不能接受?他这一生都活得骄傲肆意,从不曾如此患得患失,也不曾这般在乎他人看法……成了魔,竟然最在意的却是眼前这个人的想法,竟不是天雷,也不是上古之神。   “妖和魔有何区别?爱上的总归是叫颀华的。”她说,“你是妖是魔都行,我不在意。”   颀华笑了。将人拉起来。   “去哪儿?”   “去见金莲上仙。”   “云望吗?”   “那只是他的幻化。”   也便是说,那个同她生活了十四年的人永远的不在了罢?他在人世间的二十多载,那般有血有肉,到头来竟是神仙们眼里的一次幻象。   到达西天的时候清泱有种很奇异的感觉,好像每一个人到了最后都该这般安宁,西天祥和,给她归属感。她是肉体凡胎,本来不了仙气如此重的地方,但她吃了四颗珠子,颀华说,这天上地下,只要你能去,便都可以去。   她见到了云望,不,是金莲上仙。翩然出尘,眼神不悲不喜,端坐着,说道:“他已经死了,女娃别再妄想。”说得她心里一跳,好像她想的什么他都知道。   她乖顺地点点头,说:“我知道。”   那人抬眼,看了她一眼又低眉侍弄池边的莲花,不再说话。   清泱走之前说:“我是能放下的,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放下。”   那出尘的人身影顿了,手指捻着莲花瓣,眼神似有些飘。   清泱快要走出莲池了,池边的人叹了叹,说道:“你帮我带一句话罢。”   清泱走回来——“什么话?”   他从莲花上扯下一瓣花瓣,金光闪了闪,给了她。清泱收了,坐下来望着他。   “……我救不了他,他为了你杀了四海龙王,已经成了魔。”   “我把珠子还给他们。”   “想得倒天真。这四海龙王三魂七魄都被打散了,若想重聚,谈何容易!”   “总归有办法的。”清泱抿唇。   “能不能重聚都难说,更何况你若重聚了他们,他们可愿息事宁人?”   清泱不说话。   金莲上仙叹了一口气——“这天上能制住颀华的神仙就那么几个,少说都活了十几万年,对于几十年百年这样的概念是没有的,不过打个盹的事,我去说上一说,凭他们和颀华的交情,许你俩一世又何妨。”   “一世之后呢?”   池边的人不说话了。   “法子能不能起作用那是我的事情,你给我便是。”   池边的人扯了花,施了法,给她之时说道:“你可知到最后你一定会后悔。”   “我只知道现在我不悔。”   “清泱……”   女子起身,拂了拂衣摆——“何事?”   “你可真的爱他?”   “爱的。”回答不见犹豫,“所以总也生不了他的气。怨他杀了云望,再怎么怨也抵不过爱,怨着怨着都变成了爱……”   “走罢。”最后的话好像一声绵长的叹息。   你若真的不怨他,又怎么来的这一世。   清泱出了莲池,一身白衣的人正等她。她跑过去将人抱住:“颀华,我们成亲罢。”   “好。”   “我想回篱笆院子。”   “好。”   教书先生从京城回来了,身边的人却不是沈云望。   教书先生要成亲了,新郎却不是沈云望。   孙大娘担忧的来问,教书先生只是笑笑,那笑让孙大娘心疼,明明还是那清潭般的眼,却有了沉默飘渺。   索性也不问了。   回都回了那便安心呆在山里罢,和朴实的人成亲,平平凡凡过一辈子也好。   清泱原本只是想简单成亲,颀华却说:“你每一世和我在一起都是草草成亲,这一世,便隆重些吧。”   孙大娘去城里买了最漂亮的嫁衣,颀华看了将衣服放在一边,说:“我们慢慢办婚礼可好?”   清泱点头。   第二日,他们便去拜访了天上的织女。织女说——玉帝被你闹得头发都白了你却有心思在人间办婚礼,怕是要被你气死了。   颀华只是笑。   天上出名的织女有十二位,十二个人连夜赶嫁衣也得三日,大织女说——这金丝霞线倒还多,不过这珍珠片没剩多少了,你们去东海拿一些罢。   两人迎着太阳朝东海飞,清泱一张脸皱成一团——“我们现在去东海会不会很危险?”   “有我在。”   清泱便不再担心。   到了东海,他们才落了地,一团蓝光就朝她扑来,清泱躲不了,被蓝光按在地上——“雒嫔娘娘,可是你?”那声音软软糯糯,似是童音。手里抱的好像正是短手短脚的孩童。清泱坐起来,拂去脸上的沙子,看着怀里的小孩子,不过五六岁左右——“谁是雒嫔娘娘?”   “河神的妻子。”   “我不是,我叫清泱。”   “可你们明明这么像。”   清泱突然想到那日蒙面来的女子,她说:“我们很像,但她是不是比我美?”   “嗯。还要好看些。”   “因为她是仙,我是人。她有仙气,我没有。”   “这么说你不是了?”   “嗯,我不是,我见过她。”   “她在哪儿?河神说她快要死了!”小孩儿说着眼里就含了泪,“……只有我爹才能救她……可我爹死了……”   清泱手一僵,将小孩儿眼角的泪拭去——“你家雒嫔娘娘已经活了,现在应该和河神在一起。”   小孩儿愣了,奇怪的看着她——“你……”   颀华将小孩儿抱起来:“……我要同她成亲,需要很大很大的珍珠,海里可还有?”   “自然有的。我带你们去。”   他从颀华身上下来,走过来牵清泱——“走吧。”   三个人到了海底。清泱觉得很新奇,边走边看。到了一处,小孩儿说:“这是我的宫殿。”   很雄伟的宫殿,大型珊瑚,像房子一样;几十颗巨大的珍珠亮如白昼,海藻硕大无比,像深海迷宫。   清泱指着那缺了一半的珊瑚岛:“不好看。”   小孩儿脸皱了起来:“原来很好看的。被河神削了……”   清泱:“他干嘛削你的珊瑚岛?”   “因为雒嫔娘娘喜欢……他若早点儿说是雒嫔娘娘要,我给他就是了……”   “你应该给雒嫔娘娘告状。”清泱说。   小孩儿瞅着她。   “……这样河神就会受到惩罚。”   “什么惩罚?”   “……比如一个月不许进房间或者几个月雒嫔娘娘不理他……”   小孩儿急忙挥手:“不行不行……”   “为什么?”   “……那样我会死的更惨。”   清泱笑。   “你们成亲我也没什么能送的。既然要珍珠,全东海就我这里的珍珠最大了,清泱你去选吧。”那老成世故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五六岁的小屁孩儿。   清泱捏了捏他粉嘟嘟的脸蛋,笑道:“装什么小大人!”   “我已经八百岁了。”小孩儿说。   清泱咋舌:“……那你干嘛还是小孩子的样子?”   “雒嫔娘娘说等我长大了她就不陪我玩儿了……”他有些委屈地瞅了瞅她,“……我等她回来陪我玩会儿后我再变成大人……”   “你很想她?”   “嗯。”   清泱摸了摸他的头。小孩儿看了看她不说话。   “我想要那颗。”清泱突然道,手指着最中央那颗最小的,但是散着蓝光。   小孩儿点了点头,手一伸,便将珍珠吸了过来——“还有呢?”   其他的都没什么不同,清泱随便拿了三颗。小孩儿将四颗珍珠放在木匣子里给了清泱,他端着一张小脸认真严肃道:“希望你们能白头偕老,幸福安康。”清泱将人抱起来,亲了亲:“会的。”小孩儿伸出软乎乎的小手勾着她,亲昵地蹭——“……你再陪我玩一天好不好?”   清泱笑了笑:“好呀!”   怀里的人被扯出来了,颀华抓着小孩儿:“不要。”   小孩儿气鼓鼓地看了看他,晃着胖胳膊胖腿儿朝清泱那边扑——“坏人,你总是这样!”他一个小孩儿对他有什么威胁?哼。   颀华眯眼。   “我们过一天再回去好不好?”清泱软着声音,温温诺诺地望着他,眼睛像黑水晶。   “亲我。”他说。   清泱红着脸蹭了一下。   “不是这里。”   清泱只好挨了挨他的唇。   男子满意地眯眼,将小孩儿丢下去——“就一天。”   清泱笑。唔,两个小孩子。   晚上吃的是烤龙虾,一只龙虾有成年男子大腿那么大,清泱接过小孩儿递来的龙虾时,不知如何下手……也太大了点儿,虾壳硬得如铜铁。颀华将虾肚上相对软的壳敲开递给清泱,清泱撕下肉蘸了酱吃得欢喜,满手油乎乎毫不在意,她撕了肉喂给身旁的小孩儿,小孩儿衔过去吧唧吧唧嚼得欢腾。白色的人眯眼看着清泱,清泱笑,也伸手喂他,男子吃了肉吮着清泱的手指不放,灵活的舌在她指尖上扫来扫去,一阵奇异的麻意。清泱红着脸嗔了他一眼,白色的人还是不放,女子恼了,鼓着一张脸:“登徒子!”那人笑,清泱急忙缩回手。   手指上的酥麻过了半天才消去。   晚上清泱做了梦,不是很好,颀华将人摇醒了,她钻进他怀里抱住他。颀华拍着她的背,轻柔妥贴,犹如怀里是未满月的婴儿。   “我梦见你死了。满眼都是红的。”   “我不会死。”   “你成了魔。”   “抽去魔骨,下凡投胎,遭受轮回之苦,不过做回凡人,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这样?”   “嗯。”   女子抱紧了他:“……下一世你即便忘了我,也得来寻我。”   “清泱,你在怕什么。”   “怕你忘了我。”   男子细细吻着她:“……不会的。”   即便你忘了我,我亦舍不得。   第二日两人离开,小孩儿扯着清泱的衣袖可怜兮兮。   清泱从匣子里将蓝色的珍珠取出来给他,小孩儿不要——“干嘛还回来?”   “这珠子与其他的都不同。一定有它的特别之处,我心里不安。”   小孩儿默默收了。   原先取这珠子的时候那蚌还没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夹了他,白色的珍珠沾了他的血,经过几百年就有了蓝色,也不算什么特别。   “你能把它一直戴在身上吗?”清泱问。   “嗯。”小孩儿点点头。   “若我有一天又想要了,你可还愿意给我?”   “自然。”小孩儿鼓了鼓腮帮子。   两人御风回到织女宫,珍珠给了织女,两个人躺在云朵上看天边彩霞。   “我们可不可以生孩子?”清泱问。话折子上讲人和妖生出来的孩子保不住。   “自然可以。”   “那你想要几个?”清泱笑着,侧身望着身旁的人。   颀华侧过头,抚着她的脸,眼里无限温柔旖旎:“……还是不是女孩子,羞不羞?”   “能一次生两个就好了,一男一女。”   “好。”   女子眯眼笑,天边美得惊心动魄的晚霞及不上她眼里光华一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章 嫣婉及良时      大织女将衣服送到清泱的房间,关了门——“既然成亲,我总归要送点儿礼的。”她拉着清泱,问道:“你可曾后悔?”   “我悔什么?为我成魔的是他,世世跋涉寻我的是他,默默守着我的是他。我什么都不曾付出,何来的悔?便是付出了,有这般一个人在身边,我悔什么?”清泱奇怪的望着她,弄不懂她晦涩莫名的眼神。   “你可服了四王海珠?”   “嗯。”   “可曾想起了前几世?”   “嗯。断断续续想起了些。”   大织女不再问了,转了话:“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清泱想了想,耳尖有些红:“……听说你是月老的义女?”   “嗯。”她道,“想求什么?”   “一儿一女。”   大织女点了点头:“可以。”   清泱笑。   “可要健健康康的一儿一女。”   大织女奇怪地望她一眼:“你和他的孩子,自是极优秀的。”   “人和妖的孩子很优秀?”   大织女一噎。人和妖?   “谁是妖?”   “颀华。巨毒的鲔鱼妖。”   大织女默了默,不再说了,换了话题道:“这是百花仙子调制的驻颜丹,可保百年青春,算是我给的贺礼罢。”   那丹药香味浓郁,明明还放在盒子里,整个屋子都弥散了奇异的香味。清泱收了,大织女点点头便走了。   回到篱笆院子后,孙大娘看着那流光溢彩的嫁衣半天说不出话来。问清泱在哪儿做的,清泱说天上织女做的,孙大娘自知这是胡话,想想即便自己攒一辈子的钱也不可能去给二丫头做一件也不再问到底在哪儿做的了。篱笆院子里里外外都贴上了喜字,挂了红花,东西上不管大小都系了红绸,到底是有了成亲的样子。   清泱围着篱笆院子看,眼睛一直眯着,那是笑的。孙小胖子一干小屁孩儿每天都来凑热闹,跟着她一块儿高兴。   “谁要成亲了呀?”她笑。   “我呀我呀!”她答。   “谁是新郎呀?”她问。   “不知道呀不知道呀。”   这时候总会有人突然将她裹了,咬牙切齿的——“又胡闹。”她咯咯咯地笑。   “到底是谁呀?”她装不知道。   “我。”他答,随着她闹。   “你是谁呀?”   “颀华。”   “颀华是谁呀?”   “清泱的新郎。”   “清泱是谁呀?”   “你。”   “我是谁呀?”   “颀华的新娘。”   “颀华是谁呀?”   …………   …………   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清泱的开心,整个村子的人都看得到。人们说,还没听过她那般笑呢,也没见过她蹦蹦跳跳的样子,得啦,嫁给如意郎君啦,是该高兴。   两个人躺在师爷椅上,好像又回到了当初摇啊摇的日子。太阳挂在山边,万丈霞光笼了整个村子,很美。竹林被风吹着,沙沙作响。   “我没见过雪山。”她说,“今年冬天我们去爬雪山好不好?”   “好。”   “去了天上,也想看看地狱是什么样子。”   “好。”   “牛头马面会捉我吗?”   “不会。”   “阎王长什么样子?”   “有些可怖。”   “绿色的眼睛尖尖的牙?”   “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地狱真的有十八层地狱?”   “嗯。”   “孟婆日日夜夜都在奈何桥边,她不回家吗?”   “你去问她。”   “她会和我说话吗?”   “会的。”   “是慈祥的老婆婆?”   “不是。她不喜欢说话,一开口又怒又凶。”   “为什么?”   “不知道。”   “孟婆汤好喝吗?”她问。   椅子慢慢不摇了,白色的人顿了顿:“不知道。”   “你没喝过吗?”   “没有。”   “……我想,我该是喝过的罢?”清泱皱了皱眉,“每世轮回都得喝……我觉得肯定是苦的。”   “为何是苦的?”   “……不知道。”她说,“反正是苦的……”   孟婆汤,孟婆引忘川弱水——世间最甘清的水熬煮,引人世赤子圣人之泪,为九界最甜的汤,饮者,忘却前世种种,再世为人。   怎么会是苦的。   “若我不喝,会怎样?”   “一直徘徊在忘川河边,直至你喝了它。”   “若不喝,便一直不能投胎?”   “对寻常人来说是这样。”颀华顿了顿,眼神很深,“你若不想喝,没人能逼你喝。”   “这四颗珠子用处挺大。”她笑了笑,“下一世我便能带着记忆投胎,到时就不怕我忘了你了。”   两个人沐在夕阳里,浑身金色。   这日清泱准备去孙大娘家,篱笆院子的大门打开,她跨出去,天地忽然变了模样,脚下踩的是云,一眼望过去是浩渺的天际,太阳挂在东边,才升起。身旁的锦衣侍女朝她福了福——“清泱姑娘,玉帝等着你。”清泱点了点头,随着引路的人走。   她只是一介凡人,来天上竟感觉像吃饭一样平常。   玉帝说:“倒是没变。”   “什么没变?”清泱问。   “投了几次胎,模样没变。”   清泱也是记得自己前几世的样子的,差不了多少。   “前几日月神馨爱和日神莫皇已经到了天神殿,你可知,他们为何而来?”   “降颀华。”   玉帝看了看她——“你可知他们现在还在那儿?”   “知道。”   “你就不担心?”   清泱奇怪的看了看他:“你若要降他,日月双神刚到之时就会派他们下来,几日不见动作,自是不降他了;更何况你堂堂一个三界主宰,若你想要降他,为何要费口舌来告诉我,多此一举作甚。”   玉帝一噎,这牙尖嘴利倒是一如既往。   “本来是要降的,西天那位来了,不让降。说是事事顺纹理而生,快见结果。”   “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清泱道,“无聊。”   玉帝额上冒了青筋,这丫头!   他叹了口气——“既然西天那位都出来了,这事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便不好插手了,你们成亲,还是要意思一下的,可有什么想要的?”   清泱想了想,点点头。   颀华躺在师爷椅上,眼角渐渐变长,眉尾变细了,嘴角似勾非勾,显得妖娆起来。他运着神识查了九州三界,找不到清泱。这三界只有两个地方他不能随心而去——一是佛祖所在的西天,二是玉帝所在的天庭。   答案显而易见,清泱在玉帝手里。   你捉她作甚,老头。他睁了眼,眼里是一片冰冷的红色。   天地间起了很大的风,刚刚还暖阳当空,一瞬间就变了天,黑压压的暗云好像要吞噬整个人间,狠戾的闪电劈下来,散着惨白的光。   院子里闪过一道白光,化出人形来,玄色气急败坏:“你在干什么?!快停下!”   海边城镇已经淹了一半,滔天洪水卷上岸来,一瞬间就冲垮了十几个个村庄。凡是有河的地方,河水以惊人的速度漫上岸,横冲直撞,像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雨噼里啪啦砸下来,如泼如注,人间每一个地方都在下雨,不出一个时辰,人界将会变成一片汪洋大海。   这所有的一切,都拜这人所赐,他的眼睛又红了,明明勾着嘴角,玄色却感觉到了他的滔天怒气。什么原因,为了谁,玄色想也不用想,这天底下除了她还有谁可以让他几度魔化?   他失了控,定是那人又出事了。   玄色怎么阻止都没用,人间一片黑暗,大雨倾盆,洪水滔天。   地狱里忘川河水变成玄黑,漫上岸来,颜色鲜亮,寂静无声地流淌,透着恐怖诡谲。水不再清甜,苦得像是戳破了胆汁儿,孟婆煮不出孟婆汤,所有轮回的人挤在奈何桥下无法投胎转世,鬼喊魂叫,怨气一刻比一刻重。   瑶池里面的水变成了如血般红色,天上的水没一滴可以喝。上一刻才取出的琼浆倒进酒杯里,颜色艳红,像是地狱里冤魂弃鬼的心头血,吓得一干侍女面色苍白掉了杯盏。   颀华站在篱笆院子边,天上的轰鸣和震天的嚎叫似乎都听不见,江河怒滚着,溅起百丈高的波涛,人间宛然已经成了另一个地狱。   “他既然不愿让我上去,那便让他自己下来。我颀华即便成了魔,也还是颀华。”   这世间没人能胁得了他。若按活着的年岁算,玉帝算得了什么?在他眼里不过十岁小儿。当初几个人愿意安居一隅让玉帝成为天界主宰不过是怕麻烦,现如今几千年过去几个人的存在愈发安静,竟让人忘了他们几个才是上古之神,是与天同寿的存在。   这三界他们能安分地守着,自然也能暴躁地毁灭。   她若出了什么事,我也不妨毁了这天上地下与她陪葬。   “几千年不见,这脾气倒是长了不少。”来人面无表情,从滔天洪水里走出来一点儿也不害怕那电闪雷鸣,“昆仑山都淹到半山腰了,你这是要掀我老巢?”   玄色总共才活两千年,自然没见过这五六千年才出来一次的山神,但神仙对品阶更高,气性更纯的神总是有天生的畏惧和崇敬的,感知到那深不可测的力量和颀华有得一拼,玄色自然明白那代表着什么。   日神月神如今都在天神殿。   剩下的一个,便只有山神疏狂。   看见那双魔化的眼,他还是面无表情,负手走过来,语气冷硬瞧不出什么情绪:“你若不败在她手里我才稀奇。”语气里的熟稔和亲密已经摆明了态度。   颀华望着天际笑——“昆仑山怕是保不住了,回你天上的府邸去。”   “这天上地下的水都被你糟蹋了,去哪儿都一样,你这是非要我上西天佛祖那讨圣水喝?”   颀华眯眼——“你若要去,我也不拦你。”   山神面瘫似的脸终于松动了几分,他道:“那丫头在玉帝那儿好好的什么事也无,你这关心,也实在太过了点。”   “他若未起不好的心思,为何护了天神殿让我无法探寻?”   “若不用法术隐了,他带得走清泱?你若知晓了,定二话不说将人掳回来……”   “我的人,为何要让别人带走?”颀华挑眉,一瞬间风华大盛,魔气逼人。   这人简直无法沟通。   “我今日来没什么好说的。”山神也不再多说,切入正题道,“馨爱和莫皇没把玉帝的命令放在心上,你自当好好过这一世。最近东海那边有动静,按理说是不可能的,为了以防万一我替你走一遭。百年好合。”   于是山神一个旋身便不见了。   漫天的洪水一如既往。   天界射下两道光,清泱和易了容的天界大帝。   此刻玉帝气得两撇小胡子一翘一翘的:“你真以为这世上没人治得住你?!”   颀华眯了眼,红光潋滟,风华绝代——“你下次若再这般无声无息将人带走,我便不只是这样了。”   他一个上古之神,司三界之水,若想淹了这人间不过片刻,哪儿轮得到他这般慢悠悠地晃下来。   玉帝袖子一挥,被气走了。   清泱和他面对面站着,颀华走过去牵她,眸子褪了颜色。   “下次离开我会讲。”   “好。”   “你不要担心。”清泱握了握那人的手,眼神灼灼,“我会好好待在你身边。”   颀华笑,抚了抚她头发,眼神温柔而旖旎:“我知道。”   成亲那天,全村的人都来了,敲锣打鼓,热闹非凡,清泱穿着大红喜服,金丝霞线,美丽非常。孙小胖子领着一干小屁孩人前人后乱窜,闹腾的声音比鞭炮还要响。   拜堂的时候颀华说:“我们不拜天。”   人群有一瞬寂静。   清泱隔着朦胧的红纱点点头。   吹锣打鼓的声音继续。   高堂是两个牌位,清泱的父亲母亲。两个人鞠躬。   夫妻对拜,礼成。   清泱被人牵着回到里间,坐在床边,整个房间只有她一人。   半个时辰后,颀华挑开了红盖头。   两人眼睛对上。   清泱抿唇:“唔,倒是比我好看。”   颀华将人抱住:“清泱,清泱,清泱……”   清泱眯眼笑:“夫君。”   抱着她的手一紧。   “还是叫颀华顺口。”   “再叫一声。”   “颀华。”   脸上被人惩罚性的咬了一口——“叫夫君。”   清泱眼底的笑更深:“颀华,颀华,颀华……”   颀华眯眼,堵住了那不听话的口,发狠的样子倒像要把人吃进肚里。   清泱将人推开,眯眼笑:“叫声娘子来听听。”那样子,像个娇俏的女登徒子。   “娘子。”那人竟然从了。   “再叫一声。”   颀华笑,捞着人上了床——“留着力气等会儿叫。”   第二日太阳升起了又落下了,第三日的太阳缓缓又来了,清泱终于忍着一身酸疼起来了,如果往后再这么没轻没重的折腾……清泱瞪了床上的人一眼,面上飞了红:“以后不许这样。”   “怎样?”声音还透着欢爱后的暗哑磁性。   “昨日那样。”   “昨日哪样?”   “……就那样。”折来折去,趴着躺着,各种羞人的姿势,折腾个没完。   “到底哪样?”那人声音里还带着笑意。   清泱恼了,索性丢下一句“不知道”就软着身体逃了。   本想躺一躺师爷椅吹吹风,晒晒太阳的,走到廊上,发现两张师爷椅不见了,小清潭旁边竟多出一丛葡萄藤,长势旺盛,主根遒劲,葡萄藤架下有了一座秋千,很大,两个人坐的。身后的人将她拥入怀中,温热的气息喷洒耳边:“如何?”   清泱满意地点点头:“夏天就有葡萄吃了。”   一转眼两人就坐在了秋千上。颀华侧坐着,清泱躺着,头枕在男子腿上,抬眼望去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葡萄叶将阳光遮着,透不下一丝刺眼的光,不冷不热,藤下的温度倒像是刻意控制好的,舒适程度和师爷椅相比一点儿也不逊色。   清泱气定神闲,抓着男子的手把玩。   这是一双她所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的手,骨节分明,十指修长,白皙的手透着古玉光泽。这是一只不会暗沉和衰老的手,正如她枕着的这个人一样,不会衰老,永远这么好看。唔,她也不会老,他们将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死神将她带走。   清泱磨着那长长的手指像是小孩子在摆弄自己的世界。她看着看着脸就红了,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面上突地燥起来,不自然地放开了他,颀华伸手复又握住,掰开她手指,一根一根交叉着合上,十指紧扣,透着绵绵爱意,有吻落在额上,眉间,鼻尖,唇角,含了她的,细细吮。   黑色的鸟儿无声无息飞来停在稍远处的樱桃树枝上,翅尖一抹白似乎也透着宁静温暖。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一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中午的时候清泱去做饭,颀华躺在秋千上,用了法术浇灌花草,灶房“啪”一声响,院子里的人一瞬间移了过去。   清泱站在灶边,脚下碎了盛菜的盘,她笑了笑:“手滑。”   颀华见她神色自然,心下一松,将人拉到一边,“我来。”将地上的碎瓷块清扫了,又拿了新的来这才出去了。   清泱将菜盛好,端着有一瞬间愣神。   那一世她叫顾横波,出身青楼,被小侯爷看上,纳入府中。重门深院,树影幢幢,很冷,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小侯爷是谁她看不清,她只看到顾横波凝住的嘴角。   又是一世?   清泱摇了摇头,将所有思绪抛开,端菜上桌。   总归每世都有他的。前半生再怎么不好,遇上了他,一切都会变好的。她想。   第二日,初阳暖光透过窗户射进来,唤醒了晚起的清泱,颀华抱着她,正看着。清泱睁眼对上了那双沉静如水的眼。   抱着她的手一僵,那原本含笑的眸子有一瞬间凝滞,欢喜一点一点沉寂下去,像灭了黑夜里的光,沉沉的瞧不出情绪,只是静静睇着她。男子伸出手来覆住了她眼睛,一声很长的叹息响在耳边。   是了,那世她便一直是这种眼神,不悲不喜,不哭不闹,带着怜悯,再也不肯施舍半分其他。   “我是不是有一世叫顾横波?”她问。   “嗯。”   “为什么那一世我不爱你?”她将眼上的手拿下来,望着他。   她所记起来的几世每一世都爱着他,唯独顾横波那一世,她不爱他,是一点儿都不爱。她还记得梦里那种感觉,心如止水,不起波澜。明明他还是他,笑的时候一如既往,望着她的时候一如既往,对待一如既往,可是她没有半分爱恋心动。小侯爷将她囚在府中,重重门扉紧,囚了八年。她死时悄无声息,半月后他才得到消息,床上只剩下一具腐尸,开门的手都在抖。   颀华将人抱紧了:“……因为那世我是强行将你赎出的。”   “你为山贼那世也是强掳了我,我依旧爱你呀……”   抱着她的人不说话。这要他怎么说?不爱他的人是她,他如何知道那一世出了什么差错她竟一点儿也不起心思。那一世经历的苍凉痛苦犹如剜骨挖心。   “是我不好。”她说,回抱住人,“那一世过得不好罢?”绝望地囚了她八年,等来的却是一具腐烂的尸体。求而不得,爱而不能。她如何能那般伤害他。   “还好。”声音有一点哑。那一世的事情他不愿记,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你寻了我几世?”之前三世加昨夜想起来的,还有一世叫“孟君归”,加起来便有五世了。五世,他竟寻了她五世。   “记不清了。”   清泱叹了口气——“有时候我很害怕……”   是什么样的爱才让一个人愿意世世都寻她,执迷不悔,生生相随。   “你找的那个人是我吗……”   何德何能。   “只有你,清泱。”   “我可还做过什么让人心伤的事?”她叫顾横波那一世,被小侯爷纳入府中,他每日来看她,她每日拒之门外。府中妻妾嫉妒在她膳食里下了药,她拉了三天肚子面色苍白如纸他不声不响处理了一院子的人,她知道后跪了半月佛堂,他来见人,她说出的话刺耳无比,他竟一字不落的受了没发半分情绪,只是走出佛堂的背影令清泱心中一钝。   “没有,只有这一世。”   “真的?”   “嗯。”   清泱蹭了蹭:“以后我再这般无理取闹便家法伺候。”   那娇俏温顺的样子倒让他想起这一世的开始——   “你是谁?”   “还债的人。”   “我不用你还了,你走吧。”   “不还,会死。”   “我吗?”   “不,是我。”   “与我何干?”   那狂妄不屑的样子真让人恨得咬牙切齿。   偏偏在他眼里看起来无邪又坦率,心中的柔软倒比懊恼多,多很多很多。   他收了心思,眯眼问道:“如何家法?”   清泱凝神想了想,没想出个所以,随意道:“打我吧。”   倒把颀华弄笑了。   “你这细细弱弱的身子经得住我打?”   清泱瞥他一眼:“你还真打?”   白色的人吻了吻怀中小妻子:“不打。”   清泱笑。   院子里的樱桃树开花了,不几日便结了青疙瘩,清泱再也不用日日守着,自有人替她做了还比她做的好。也不知道颀华用了什么法子,也不见他日日守着偏偏没有一只鸟敢来衔。   清泱将昨年做的樱桃酱拿出来,一边吃一边等着树上的新鲜樱桃变红。那乐哉乐哉得意悠闲的样子像一个地主正贼呵呵瞧着自己满屋的金子。此刻她正抱着酱罐子抿着木勺子心满意足地指挥白色的人施肥除草。这日子,舒坦。   颀华做什么事情看起来都很好看,周身风华气度即便是除草感觉也很沉静执著,认真细致的样子倒让清泱嫉妒起那小草来。她凑过去一起拔,拔一根,看一眼,拔一根,看一眼……颀华笑了,将她沾了泥的手握住,用帕子揩干净——“别来闹,去浇水罢。”   清泱歪头看他,蹲在一边不走。   没蹲多久脚就麻了,索性坐了下来,白色的裙子铺在地上,沾了很多泥点子。   春季土壤湿润,地上凉气重,颀华伸手将人捞起来,抱回秋千上,塞了樱桃酱,道:“不许过来,又不是瞧不见。”   清泱挖了一勺递到他嘴边,又舀了一勺给自己——“许你用法术了,做完了我们去山上采蘑菇。”   被她这般专注认真的看着,颀华倒是很乐意不用法术。   他喜欢这样平静喜乐的日子,只要有她的目光。   做什么都好。   第二日一大早两个人一起上山采蘑菇。   这算清泱近日来最喜欢的活动了。贴着地皮湿润的地方找,扒开草丛,一个可爱憨气的小蘑菇圆溜溜的长在地上,令人惊喜。   原来她怕上山因为山上虫蛇野兽多,现在有了身边这人,她连自己会不会掉下悬崖都不在意,在所有危险来临之时,他会第一个察觉到所有并且将她护得好好的。   第一次她来,衣服会被藤蔓勾住,脚下会踩着石头短木桩子,回去的时候分外狼狈。第二次来,她衣服好好的,窜藤林爬山坡如履平地,看着明明是有硌脚的小石子儿偏偏踩上去好像踩在了泥土地里,软软的,一点儿没硌脚。山上有刺的藤蔓不少,勾衣服的枯枝劲草也多,偏偏她上一趟山,全身干干净净,连灰也不曾蹭上。这般不加掩饰的保护清泱自然看得出来,偶尔山坡陡了她急着下去采看着的蘑菇想也不想直接就跳,身体晃悠悠飘下去稳稳落地的感觉很美好,就像有人温柔拖着她一样。   她在山间是自在了,可苦了那山头的仙魔鬼怪们。这小妖小怪们自然不用说了,只要两人踏上了山一步,整座山的妖魔必然会瞬间跑回洞里面去甚至正打着架正捕着猎,笑话,打架捕猎哪有自己小命重要?他们倒不是怕颀华,上古大神的眼里是没有这些修行才几百年的小妖的,连出手捏死他们的心思都懒得起,更何况是真的出手。若只有颀华一人上山,他们大可不必如此惶惶逃窜,重点是还有一个凡人,那凡人如此不凡竟和上古水神成了亲,这就不得了,若他们出现一不小心伤了脆弱的凡人或者惊吓了她,用不着河神出手,管这山头的土地仙就能立马把他们办了。才修出人形,才活了几百年,这逍遥自在的日子还没活够呢,哪儿能这样就把小命交代出去?于是全山的妖怪们都默契的形成了共识——凡人一来,速回老巢。   这比山上妖怪们更惨的是管山的土地仙。他过了千余年逍遥悠哉的日子自从凡人来的那刻起全部变成了记忆。第一次她来,山上的老树梗乱石子太多硌了凡人的脚,钩钩刺刺抓了凡人的衣服,惹得某神不高兴当晚就放水淹了土地仙的巢穴让土地小老头吹了一晚上的山风。明明不是长某种蘑菇的季节,某人一句“为什么没有XX菇呢……”随口嘀咕,河神眼神一暗,土地仙连滚带爬的就得跑出来东点一下西播一处生生将没有的变成有的,还不能变得满山都是,也不能大大咧咧就长在看得见的地方,更不能藏得太隐蔽了让凡人找不到,能扒个四五次然后扒到一个最好。   许是玩儿上了瘾,凡人隔三差五要上来一次,山上隔三差五要寂静半天,土地仙隔三差五要紧张忙碌一阵,鸡飞狗跳忙下来差点儿没折腾散他一身老骨头。   这日两人采了满满两篮子蘑菇心满意足下山,想到院子里晒的蘑菇已经装不下了,她笑:“算是最后一次了,再采下去家里就放不下了。”躲在暗处的土地仙咬着树叶子泪流满面——终于不来了!   “你想来便来,家里的蘑菇早几日晒的已经好了,收一些还能放。”   “那么多蘑菇,吃不完呀……”   “送给孙大娘他们。”   清泱眼睛亮了——“好啊,明天我们再来吧?!”   土地仙:“…………”   于是这一年山上的蘑菇被凡人采了一大半,凡人所在的村子每家每户都有蘑菇干货,一到吃饭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是一股蘑菇香味……   转眼便是夏天,夏天人们普遍起得早,太阳的光还没透出山头清泱便醒了,睁着眼目光平静不知在想什么。   这几个月来她时断时续又会想起前几世,每次都是在被颀华折腾得狠了之后,她全身没力气连手指也不想动一下,累得很快睡过去,梦里人影幢幢,不是她,又是她,是她的前生,有时候一晚上就可以梦见全部,有时候几日才断断续续的记起来。   这三个月,她前前后后想起来的,有十一世……而刚才——   她梦见自己叫孟君归。   孟君归。   你可记得有一世你叫孟君归?颀华说的。   也没甚么特别呀。还是一样的。   不过……那一世她倒比后几世都要美些。   她走在京城街上,他的马发了狂横冲直撞眼看就要踏碎她后来眼前一暗就被人裹进怀中。那一世,他叫步辛,是西晋国君主。   她入了宫,君王恩宠,独步后宫。   梦里都是宠爱和陪伴,没什么不同。   你可记得有一世你叫孟君归?那日颀华的失常她是看着的,握着她的手在抖。   那一世你叫孟君归,我爱惨了你,从此以后世世寻你。也是颀华说的。   想来那应该是第一世罢?   便是寻她十二世了,加上今生,十三世,近一千年的时光。   孟君归……   那一世你叫孟君归,我爱惨了你,从此以后世世寻你。   为何爱惨了我?   身旁的人是不睡觉的,被她逼着给自己施了法术,有了人的生活规律。他醒了,说道:“可想去地狱?”   今日是七月十五,鬼节。   对于人间来说是不怎么好的一天,对地狱里的魑魅魍魉来讲算是狂欢的节日。   “好。”   两个人起来洗漱,吃了饭,弄了弄院子里的蘑菇,给孙大娘又装了些去,躺在秋千上闲适了一下午,日落时分颀华将黑色的披风拿来将人裹住了,清泱看了看,是她去年除夕时随他去老妇人家的那件,她问:“这披风有法术?”   “嗯。”   “你做的?”   “不是,馨爱做的。”   “馨爱?”   “月神,黑夜之主。”   月神馨爱这一生只做过三件东西,采月光做的挽月簪,她的法器;聚星辰之光做的一件袍子,穿在夫君日神莫皇身上。最后一件便是这夜披风,采子时最盛最浓稠的黑色风雾制成,可挡世间所有黑暗邪气的东西。如今他们去的地方是地狱,聚集了世间大半的鬼魅魂魄,披上它,没人敢动清泱半分。且地狱不是一个凡人可随意去的,正因为有了这披风的保护掩了她阳间气息,她才可以安全妥当的去地狱,否则怕是还没走到黄泉路口人就得被阴气抽干变成真的鬼魂了。   因为今日是鬼节,地狱的门会开放两个时辰,里面的鬼可以出去,害人是不可以的,执念太深的人有所牵挂有所思念倒是可以借此机会回到人间去看看那些生前交好的人。害人的鬼会被黑白无常勾回来,受的折磨非一般人能忍受。若不是有了剥皮抽筋之恨杀父夺妻之仇,一般的鬼还是很忌惮的。   和大多数往外飘的鬼魂不同,清泱和颀华并排着朝里面走,进去的人也不只他们,有些鬼已经出去了回来,飘在两人身边,有时候不小心碰到,那鬼总会发出凄厉的喊叫,似乎十分痛苦。   黄泉路两边长满了彼岸花,血红一片,长得繁密茂盛,有一种诡谲凄艳的美丽。清泱看见这花,还特地蹲下来看了看——“果真是花开不见叶,世世不相逢。”清泱伸手要摘被颀华拉住了——“不能摘。”   清泱看着他。   “有毒。”彼岸花没有邪气,只是自身属性带毒,所以不在披风的防御范围之内。   “比你毒吗?”清泱问。   颀华:“…………”   清泱起身:“走吧。”就在起身的瞬间她顿了顿,颀华察觉到异常问道:“怎么了?”   清泱不说话,脑海里倏尔闪过一个画面——女子摘了花,如玉的手指透着惨淡的白,那笑也是惨淡的:“……永不相逢。”   刺得她心中一疼。   颀华将人握住了,清泱抬起头来看他,笑了笑:“蹲久了头昏。”   两个人慢慢到了地狱,逛了逛十八层炼狱,见了阎王和黑白无常,满地狱到处都是鬼飘来飘去,有些面目可怖眼睛流着血一张脸青紫,有些吐着长长的舌头阴恻恻的笑,有些目光呆滞无手无脚……生前怎么死的,死后就什么模样。   忘川河边有座桥,桥头坐着一个老婆婆。   清泱记得话折子上面说,忘川溺水,不浮一物。她捡了一枚枯叶放进去,那叶子像载着一坨金子直直坠了下去。   颀华和阎王呆在不远处的殿中,她说她要来见孟婆便出来了。   她走过去,奈何桥边还排着投胎往生的鬼魂,能到这里的都是愿意重新活过的,没有她看的话折子那样不情不愿不甘被地狱小卒拖着赶着来投胎的,自然更没有两个人生生被分开十指绞着声嘶力竭一根一根被拉开的场面。   倒是无趣了。她想。   想要往生的鬼都要喝孟婆汤,喝汤的人都不挣扎,孟婆舀了,接过来就喝,喝完忘却前尘往事,洒洒脱脱过奈何桥,面上竟还挂着笑。   她不知不觉就走到孟婆旁边了,孟婆舀汤的手一顿。   将舀好的汤递给最前头的鬼,他过去之后孟婆放下了碗,目光朝她:“来了?”   清泱不懂,只是静静看着她。   “这一世还要喝吗?”   清泱不语。   “你说这么多年了……”   身后的鬼开始嚎叫,尖利凶狠的声音刺得耳膜生疼,孟婆将汤一收,怒道:“回去,今日不放生了!”   队伍开始乱了,尖叫嘶鸣带着怨恨怒气,有发了狂的鬼朝清泱扑来,撞到披风上“呲呲”作响一瞬间就化作一股青烟魂飞魄散。三四只鬼同时扑上去同时变成了几缕烟,往后的鬼见后做鸟群散,片刻便消失了。   “这是最后一世了。”   清泱一愣:“什么最后一世?”   “你若想就这般骗过自己喝了孟婆汤投胎从此永世为人再也不和他有半分瓜葛……”她看了清泱一眼,“那便喝罢。”   “他是谁?”   “颀华。”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说好七月中旬恢复更新,结果我低估了放假之后的诸多事宜,再加上最近生病,一拖拖成现在,大概七月二十五号开始恢复更新,日更吧。这是我写得最认真的一篇文,也非常喜欢,希望你们也喜欢~请用收藏砸死我砸死我吧~   ☆、第十二章 此情须问天      “我本就是人。”她说。   “你不是。”   清泱走了:“我都投胎十几世了……说什么不是人……”   孟婆在身后叫住了她:“可要试试?”   “怎么试?”清泱转过身。   “忘川之水浮不起世间其他事物,浮得起你。”   清泱摇了摇头:“水太冷。”   孟婆一愣:“你竟觉得水冷?”   “以前倒没有这般感觉,后来便有了。也没甚么奇怪。”   “也不用你下水。”孟婆说,“丫头,把手给我。”   清泱伸过去,白光一划,滴了两滴血在河里。   孟婆又滴了自己的血进去。那血没半分停顿甚至没有散开来直接沉下去就看不见了。而清泱的血浮在河面晕开之后渐渐和忘川水混在一起,过了好久才变淡,又过了好久才完全看不清颜色。   “这能代表什么?”清泱道,“我服了四王海珠,体质早已不是一般人。即便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不是人,不是人又如何?”   孟婆之前看错眼以为她已经死了,这是又一轮的转世,若她死了,前世今生的记忆自然会全部记起来,清泱表现出懵懂不知的样子孟婆以为她是刻意如此以便心里好受些,第四世时她也是这样,装着不知来龙去脉,淡着一张脸,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听,喝了孟婆汤直接下一世。现在看来不是。   清泱披着那夜披风,只有道行可以同月神馨爱相媲美的才能感知到清泱的阳气。孟婆只是奈何桥头一个送鬼的人自然没那力量感知到清泱还活着,但是她送了清泱十余世,前因后果比谁都清楚,心思一转,什么都明白了。   孟婆也不再坚持什么,两个人站在忘川河边说话。   “颀华也来了?”   “嗯,在里面同阎王爷说话。”   “过了二五了?”   “过了。”   孟婆叹息一声:“……也算破了咒了……你这孩子,干嘛对自己这么狠。”   脑子里的画面很模糊,一直混乱的交替着,清泱问:“你可记得我前几世?”   孟婆来来往往送了那么多鬼魂,大有可能记不住的,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驱着她问了。   “记得。”   清泱顿了顿,又问:“你可记得有一世我叫孟君归?”   怎么可能不记得,那一世整个地府成了名副其实的地狱,她差点儿成魔,乱了地府整整三天三夜,厉鬼冤魂全部被放出来,鬼叫魂鸣连阎王也受不住。   “是记得有一世叫孟君归的。”   “那你知道那一世的事吗?”   “不知道。你如何知道你有一世叫孟君归?”话出口就想通了。   是了,服了四王海珠的人自然能想起前世种种。可为何单单只记得自己叫什么却不知发生了何事?按理说服了之后一月之内必定会想起所有,甚至是……   “我服了四王海珠,这三个多月断断续续记起了前几世。”   “能记起的自然是深刻重要的,不能想起来的那就随缘罢。”   清泱点点头:“我也不是非要想起,颀华说因为那一世他往后才世世寻我,我只是想知道那一世他为何如此爱我。”   “你心里可曾不舒服?”   “为什么?”   “他那么爱一个女子。”   “不就是我吗?”   “是你的前生。”   “那也是我。”   孟婆笑了:“这倒是没变的。”   “什么没变。”   “似通非通,大智若愚。”   “若为了另一个自己而和相爱的人彼此伤害错过很多相守的时光,是做傻事罢。”   孟婆叹了一口气:“几世轮回,慧根还是长了的。”顿了顿语意不明道:“这一世是一定要和他在一起了?”   “拜了堂成了亲,一世夫妻是一定要做完的。”   “不后悔?”   “不后悔。”   “能放下的都早日放下罢,相守的日子短暂,何况他不离不弃寻你这么多世,若曾经犯下过什么错事也过了这么久了,早就功过相抵了。”   “他没做过什么错事。”清泱道,“倒是我,第九世没有爱上他,生生使他痛苦了那么久。”   “你不爱他也不算什么错事。”   “应该爱他的。”   “爱有什么应该不应该?”   清泱很久不说话,过了半晌才道:“……总觉得那一世不是我所记起来样子。”   孟婆拉住她,拍了拍:“过去的几世固然是你,但也不完全是你。过去的他自然是他,也不一定是他。那都是你们过去的故事了,好好过好当下才不负两人彼此相爱。”   清泱点点头:“我明白的。”   “真明白才好啊……”孟婆的声音渐渐远了,若风似雾,飘飘渺渺。   忘川河边,奈何桥头,有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人的名字,也断断续续有人的名字在上面消失。消失的名字都是因为情缘已尽,不是不好的意思,能刻上的名字都是能有三世情缘的,消失便代表着已经三世在一起,幸福美满了三世。因此这块石头叫三生石。   清泱之前便一直呆在这石头旁,孟婆走了她才蹲下来仔细看。   无数的名字,一对一对排在一起,刻得认真又虔诚,消失的名字会倏尔散出红色的光,红光散去便空出了一小块地方。   清泱起来朝阎王殿里去,颀华见了她,说道:“和孟婆说完话了?”   “嗯。给我一把小刀。”   颀华手一动原本空无一物的手掌中便现出一把匕首。   她笑了笑:“你们继续。”拿了匕首又出去了。   颀华和阎王继续坐着喝茶。   这天上地下,但凡活过一千年有些地位的谁不知道这两个的事?更何况这地府可是那人往生的地方。想到过去几百年,阎王不甚唏嘘,最后一世能如此平平淡淡相守,也算苦尽甘来了。只是这人为了这一世做了那么多孽,哎……   “听说东海那位真的回来了?”   “嗯。”   “你……”阎王不免踌躇,“……他若重修人形,自是不会放过你的。”   “那也是好几百年后的事了。”   阎王一惊,心下似明白了什么,从椅子上弹起来:“你竟然……”颀华一个眼神悠悠瞥过去逼得阎王将话吞了回去。   果真是疯子。   也便只有疯子才会为了一个女子折腾天上地下近一千年。   不过这既然是两个人的事情他也没什么立场去说什么。   想来还是唏嘘的,上古四神,便要这般只剩下三个吗?情之一字,到底有何魔力,让人这般求不得沾不得惹不得。   清泱将刀尖抵上石头那一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好,好!哈哈哈哈……”   “你肯定是妖精,桃兮……”   “皇上寻了她四年……”   “承明殿那位主子……”   “嘘——别说啦别说啦……怕死得不够快吗……”   匕首掉在地上,清泱没管,胸口的疼痛来得太快太疾,她伸手捂住了那里,没缓解一丝一毫。   怎么会那么疼。   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她眼前混混沌沌一片,没有什么是清晰的,但胸口的疼痛却是前所未有的,不是身体上的痛感,而是神经末梢都扭曲着的某种内心里的痛苦,像是什么要破土而出,又像明明都打开了门但某种强烈的意识又生生将所有要涌出来的东西凝在那里,它们可以出来,它们不愿出来。   清泱觉得快要死了,倒在地上的瞬间所有的感觉却一下子又没了。   宛如幻觉。   可是——额上的汗还是真的,还未平复下去的心跳是真的。   清泱把匕首捡起来。   桃兮。   那日蒙面的女子吗?   是她的又一世?孟君归不是第一世吗?为何多出一世?   名字是一定要刻的,三世情缘,颀华清泱。   她刻下第一笔,是“颀华”的一横撇,第二笔,是长长的一竖撇……额上的冷汗一颗一颗滴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女子眼角滑下一颗泪。   颀华。她在心里叫他。   脑中快速闪过无数的画面——   “蛮蜀国进献的公主好美呀……”   “像不像咱们梦妃娘娘?”   “眼睛不像,更勾人些……”   “你们可曾看到皇上的反应?酒杯都碎了……”   “郑公公说,皇上可算寻着了。”   “寻着什么?”   “谁知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梦妃贤良淑德,淑慎持躬……兹仰承太皇太后慈谕、以册印、进封尔为西晋国皇后,钦此……”   “……又,册封蛮蜀藩国公主桃兮为桃妃,入住长乐宫……”   “长乐宫不是历代皇后住的地方吗……”   “嘘——乱讲什么……”   “恭喜皇后娘娘,贺喜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奴婢(奴才)拜见桃妃娘娘,桃妃娘娘安康——”   “今日不是初一吗……”   “还在长乐宫呢……”   “但……”   “回吧回吧,皇帝想住哪宫里便住哪宫里,我们这些当奴才的还敢去叫?你又不是没看见……这都多少次了……”   …………   …………   孟君归,梦君归,梦吾君王归。到底是这名字害了她一生还是这名字昭示了她那一生?   他叫步辛,西晋国国君,四年前去蜀境游玩,对蜀国一女子一见钟情,魂思梦绕,夜夜不得眠。   他两年前从马蹄下救起一个女子,八分样貌,六分相似,颠龙倒凤,巫山云雨,从不看她的眼。   梦妃是梦,每日在他身下承欢的人他把她当做一个梦。梦的是另一个人。   那个人和她长得很像,不,是她与那人相似。相似的眉,相似的鼻子,相似的嘴唇,相似的背影身段,唯独一双眼,那人艳丽如桃花,映得出世间万般□□,灵动魅人,勾了他的心,桃花在他心中整整开了四载,没人能进他心底那方桃园一步。   他不知她名字,所以欢愉之时从不叫任何人的名字,也不许别人叫他,她们再相像,出了声,谁是谁,渭泾分明。   他总说:“君归,你眼尾若能再弯一弯便更像了。”   “像谁?”   “像妖精。”   她只是倒在他怀里笑从未放心上,便是不弯,她也得了这天下最高高在上那人的爱。   直到那日蛮蜀藩国前来朝贡,十三位美女,娉娉婷婷,婀娜多姿,五彩水袖甩开来,那人从层层叠叠的水纱里妙曼而出——她才知道,什么叫像。   什么叫眼尾再弯一弯。   那高高在上的人捏碎了酒杯,眼神炽热,嘴唇紧抿,如鹰一般的目光钉在那人身上,袖子下露出的半截手都在抖。   很多人都在看她。   很多人都看出了皇帝的不正常。   很多人都在一瞬间明白了为什么梦妃一介贫女一朝入宫便得尽君王宠爱。   分明只是因为她。   郑公公说,皇帝寻了她四载,终于寻到了。   朝中大臣说,怪不得突然说要出兵打蛮蜀,原来竟是为了美人。   他说:“你可知朕找了你很久?”   那人笑起来的样子妩媚动人风华尽倾衬得她愈发可怜可笑却偏偏让人讨厌不起来,和自己那么相似的一个人怎么讨厌得起来。   他封梦妃为后,日日被后宫琐事压住脱不得身,他封桃兮为贵妃,见君王不跪。   名义上只是比她低了一阶,却可以不用端坐后宫治理万千琐碎,每日只需陪着那高高在上的人游园赏花,下棋喝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而给她的那两年恩宠好像昙花一现,人家说帝王的爱说收回就能收回,哪儿来的什么天长地久。   如果他看着那人的眼神不那么深,不那么重,或许她真的就相信那人会和自己一个结局,两载三载,新人出现,旧人迟暮。可是不能,即便是当初那两年他也不曾那般深情专注如同看着自己的命一样看着她。是的,她都能轻易看出来,那就是在看自己的命,那就是他的命。一个帝王,他竟然会爱一个女子爱的如同生命。   “你可知到最后你一定会后悔。”   “我只知道现在我不悔。”   “你可曾后悔?”   “我悔什么?”   “为什么你爱我?”   “不为什么,只因为是你。”   “你找的那个人是我吗……”   “只有你,清泱。”   “你心里可曾不舒服?”   “为什么?”   “他那么爱一个女子。”   “不就是我吗?”   “这一世是一定要和他在一起了?”   “拜了堂成了亲,一世夫妻是一定要做完的。”   “不后悔?”   “不后悔。”   …………   …………   是了,为什么每一个见她的神仙都要问她悔不悔。天上所有的神仙都是知道的,他颀华要找的人不是清泱。   不是清泱。   他寻了十三世,寻错了人。   “颀华”最后一笔拖出又长又深的笔锋,明明已经毫无力气却不知为何能刻出那么深的一笔来——孟君归。那一世他爱的人不是孟君归。   不是孟君归,自然也不是她清泱。   她望着发光的两个字,眼睛是红的,泛了水光的眼却始终没东西流出来,匕首沾了她的血,透着寒冷的光。她握紧了它,提手执拗地往石头上刻——   一点,一点,一点,三横一竖……   若你前十余世爱的都是另一个人,那便给我后三世。   你今生爱的人是清泱。   匕首刻着石头发出“咯、咯”的声音,女子坐在石头前面,一袭白裙铺散开来,像地狱里招魂的白幡。   “颀华清泱”——刻三生石上。   最后一笔落下的时候两个名字连红光也不现静静的就淡了,刚刚还刻着名字的地方光滑如初好像从来没有刻过任何东西。   女子愣愣望着,匕首不知不觉掉在地上。   她捡起来,重新又刻。   “颀华清泱”最后一笔写完,两个名字一起消失,沉默无声,似乎永远也刻不上。   她刻了消,刻了消,反反复复不知多少次。   好久好久,她笑了,只是眼底灰白一片再也看不出任何。   原来,连后三世都不给。   你连半分爱意都不愿给别人。   女子倒在三生石边,睁着眼,扬着嘴角维持了很久很久——湿意浸入两边黑发不见踪迹。   地府上空飘着鬼魂,尖利的嚎叫一如既往,没有魂魄愿意靠近地上躺着的人,白色的裙子黑色的披风缠在一起,刺眼又醒目。   她起来,收了匕首,仔细擦去匕首上的血,进了阎王殿。   “我们回去罢。”   “好。”   路上的彼岸花还是如来时一般红,出去的鬼魂一拨儿一拨儿往回飘,颀华背着她,步子又平又稳好像背着最珍贵的东西。   快出黄泉路的时候清泱说:“颀华。”   “嗯?”   “我是清泱。”   颀华将人放下来,整了整披风,笑道:“我知道。”   “我是清泱。”女子望着他,抿唇。   捏了捏那白皙如玉的鼻子,男子眼里的温柔快要化成水:“我知道,清泱。”十指相扣,指指纠缠,她望着紧紧缠在一起的手眼里莫名就有了泪意。   我是清泱,不是桃兮。 作者有话要说:  唔……这几天试着码文,发现日更真真是不现实的问题,要帮我老娘守店,还要做其他事情……再加上我写文的速度……老身决定,隔日更……就这样,每天晚上十点左右更,么么哒!   ☆、第十三章 浮生所欠只一死   玄鸟又一次来的时候清泱正好遣了颀华去孙大娘家送东西,她站在廊边发愣。   黑色的鸟落在一旁的栏杆上,翅尖和尾尖的白色发着浅浅的光。   “你为何每一世都陪在我身边,玄色?”每一世她都会得到一只小玄龟,陪她十余载,在颀华找到她之前死去。   “还债的。”   “起初他也说是还债的,却不曾好好想过这还债的人是不是寻错了该还债的人。玄色,你要找的,可是我?”   玄色不说话。   “那一世我杀了她,若说要还债,该是我还罢。”   玄色一愣。   “……你想起了?”   清泱点头。   “他爱的是桃兮,不是我。”   “我杀了他爱的人,这后十余世的孽和债,算是我欠他的罢。”   玄色默了半晌说道:“一直是他欠你的。”   “若不爱也算一种欠债,这世上大半的人都得欠。”   林子那边缓缓有人出现,是颀华回来了。   玄色说:“有时候你所知道的爱恨并不是本来的样子。你既然又爱上了他,就好好珍惜这一世,管什么前世来生。”   清泱垂眉:“我知道。”   八月两人决定爬雪山。终年严寒的北部,终年积雪的大山,两人走走停停半月余才终于到了山脚。凛冽的寒风刮在脸上犹如刀割,一吸气通体上下好像都结了霜花,冷得人渐渐就没了痛感,大风还是无情地刮着,耳边呼啸着风声,脸上却没了半刻前的痛楚,陷在雪地里的脚已经完全没有知觉。清泱仰头朝远处望去,连绵起伏的雪山,茫茫一片纯白,这个世界寒冷又纯净,毫无声音,两个人的呼吸显得额外生动。   她喜欢和水有关的一切东西,连眼泪也是欢喜的,就是太咸了点儿。不过此刻痛觉已经冻没了,还好,没什么液体能流出来。   两个人迎着风雪爬,断断续续的话飘在风中——   “顾横波不爱你。”她说。   声音被大风吹得破碎,也不知道前面的人听没听到,等了很久没听见回复。   清泱想了想,又说道:“那一世不是我。”   这一次前面的人回了:“我不会认错你第二次。”   清泱几月来的心绞痛又回来了,有那么片刻冷得呼吸不畅。   “你怎知道不会认错第二次?”想着前十余世的事实,她的声音涩得很。   “相信我,清泱。”大风吹走了男子的话,她只听见他叫她,回道:“什么?”   “相信我。”   抓紧他?清泱瞧了瞧两人拉在一起的手:“嗯。”   风雪在山间呼啸,茫茫白雪中,两个白衣的人已经与风雪融在了一起,天地间无一丝浊色,纯净如同万物初始。   两人爬了半日,在太阳落山之前搭了帐篷,他们所在的地方虽然在整片连绵不绝的雪山中很低矮,不过离有人烟的地方已经很远了,往下望只看得见白茫茫一片,周围静悄悄的,除了风声。   两个人裹在一件狐裘中,从远处望去好像只有一个人。清泱靠在他怀中,手脚冰冷,鼻子红通通的。颀华握着她的手,不一会儿一股暖流就从指尖绵延到全身,她舒服地眯了眯眼睛,俨然一只在在主人怀里取暖的小狐狸。   前方天际姹紫嫣红,太阳正慢慢落下,金色的光芒洒满了整个山脉,那些在夕阳下金光闪闪白雪像金粉,也像沙滩,很美。   “你跟我说说第一世罢。”怀里的人突然道。   被靠着的人好像有一瞬间呼吸一顿,也可能是错觉,因为下一秒她就听见他低沉清冽的声音平静着问:“孟君归那一世?”   “嗯。”   “那一世你在都城街头走,有人的马儿正好朝你踏去,我救了你。那一世我是一个帝王,后来你就成了我的妃子,再后来就成了皇后。”   “你的后宫就我一个人?”她问。   他沉默半晌:“不是。”   “你为什么救我?”   “难道应该眼睁睁的看着你被踏死?”   清泱不满意了:“你应该回答‘是命运让我觉得不得不救你’。”   颀华笑:“是的,命运让我遇见你。”   “后来我是怎么死的?”   这一次,身后的人沉默了很久很久都没回答。   清泱等着等着就睡着了。梦里有一把刀反反复复在她心口搅,她不安的捂住胸口,后来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覆在她手上,温暖熟悉的感觉一直通到心底,蹙着的眉头渐渐松开了。   颀华就这样抱着她坐到天亮。   那一世他亲手将剑戳进她心口,又冷漠缓慢地抽出来,剑上的血顺着剑身流到剑尖,先是小小的一股血流,接着便是一颗一颗滴在地上,血溅在血上,粘稠鲜艳得很。原本以为再怎么样也会溅到血,结果没一点儿红色染上他金黄的龙袍。她僵着手来拉他,他后退了一步:“脏。”凌厉淡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没一丝温度。她全身疼得不敢动,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却还是颤着声音叫了他:“……步辛。”   那冷漠的目光好像比胸口的窟窿还要令人窒息,她想哭一哭却哭不出来,咬着牙颤巍巍张了张嘴,目光中扭着一股固执,又亮又黑:“……若你此刻眼中的痛意有一分,哪怕半分是为我,我孟君归这一生,也不算爱错了人……”   然后她睁眼倒下,直到最后一刻也没等到那半分。   “……清泱。”她睡得迷迷糊糊间好像听见有人在叫她,一声一声低沉呢喃,好不苍凉深重。可她一介凡人,怎担得起。   梦里好像有一个白衣女子,笑得天真烂漫,她张扬着眉角,端的是仙气飘飘。   梦里好像有一个男子,素色如尘,冷傲清绝,似他又不是他。   他唤什么?   反正不是清泱。   孙大娘老说她执迷不悟,倔性子,非要等。到头来等不到可怎么办?倒不如早早物色一个踏实人家,安安静静过日子。   她不知道她这一生在等什么,云望是借口罢,不然如何心甘情愿不怨不恨的等了十年。   若是早知道如今的结果,她还等不等?若是早知道会有今日这般大痛大恨,她会不会早早地就听了孙大娘的话,找一个村里人家嫁了,不悲不喜安安稳稳地过一生再也没什么机会和梦里的人有所纠葛?   “……云望。”   抱着她的人身体一颤,目光落在怀中人那紧闭的双眼上。   第二日早上,两人草草吃了东西又开始爬山,风声依旧在耳边咆哮,正午时开始下起了大雪,扬扬洒洒好像春日河边的柳絮。清泱伸出手去接住一些,绒白的雪片挨着人的肌肤,立刻就化作雪水,之前在空中的飘扬柔软好像幻觉。清泱握着那雪水,冲身后人盈盈一笑:“看见的也未必就是你握住的。”   “万物皆为气,化形而生,不过皮相而已,终归有其本原。”   清泱点头,复又笑道:“我的本原是什么?”   “水。”   “和这雪一样?”   “嗯。”   两人一前一后立在风雪中,大风呼啸,久久不闻人声。   为何不是桃花。   爬了半月有余终于爬到主峰顶,火光下清泱的脸色似有些苍白,颀华瞧见了也并不出声,只是握住她的手,缓缓注入了灵气,清泱感觉到身体里气体的流动,抽出了手,道:“无妨。”   “胡闹。”白衣男子神色一敛,复又捉住了她的手,一股清冽纯净之气流遍全身。   清泱鼻子莫名有些酸,她偎过去,细手圈住男子脖子:“你可许我胡闹?”   “只要不伤害到自己,任你胡闹。”   清泱蹭了蹭,唤道:“颀华。”   “嗯。”   “我忆起孟君归那一世了。”   气氛不由一凝。   “……清泱。”男子缓缓开口,却被女子的声音阻止了:“颀华,你要找的人不是我,是也不是?”颀华心中一紧,伸手欲拉出怀中的人,环着他脖子的一双手却攀得更紧,脸埋在他脖颈处,出口的气息寸寸烫着他胸口。   “你待我把话说完。”   颀华将拉人的姿势换成箍着身上的人,清泱自然感觉到了,眼中的复杂之色愈加复杂,半晌她开口道:“我只问一个问题……”   颀华似知道她要问什么,一张速来镇定自持的脸上现出了微些迷茫:“……我不知道。”   清泱眼底最后一点儿光渐渐灭了。   不知道。这一千年的追寻到底有何意义?   到头来,他竟是不知道。   既是不知道爱的到底是谁,这一千年你又为何寻我?   你的执念,到底是她,还是我?   或者,从未是我?   混乱的记忆活跃在脑海中似要爆炸开来,左胸口的痛意也流窜至四肢百骸,在这当口,她竟是笑着,不悲不喜的弧度,惨淡得很。   感觉到怀中人的情绪波动,颀华将人抱紧了,目光坚凝:“那一世我确不知道何处出了差错,但往后十余世的寻找,没有错。”   我找的一直是你,清泱。   “……怎么可能是我。”清泱的脸色掩在夜色中神色不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是桃兮呀,不是清泱……”   颀华心中钝痛,吻着怀中人的发顶,声音嘶哑:“……是你,清泱。”却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他想告诉她,就是她,只有她,一直都只关于她,千万年的情深似海思子如狂,没有别人,只有清泱。   可是,说不出口。   千年前的事情困住了她,也困住了他。   十三生的开始,他到底为何爱上了别人?可那种感觉又不是别人,他笃定那人就该是她,可偏偏又不是她。千余年来他试曾骗过自己那一世是误会,是意外,可他却比任何人都明白,那感觉是真的,同往后千余年来的感情一样是真的。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这无力苍白的强调有什么用?她闭上了眼,手上微微用力,从他怀里挣扎出来,白色的背影掩在浓郁黑暗的夜里,说不出的萧瑟孤寂,她抬眼望了望天上,白色的月亮犹如玉盘,她抬起手来,看着自己的手出了神。   “……我试着将我们的名字刻在三生石上……可是不行呀。孟婆说,只有真心相爱的两个人才能刻上他们的名字……在那之前,我相信你这一世是爱我的……”   “……你爱的到底是我清泱,还是那人的影子?”   “……颀华,我累了……”   清泱背着他,眼神一直落在自己张开的手上,半天没动作。   颀华看着天上的月亮,也看着她背对着的身影,半晌缓缓开口道:“为了他,你连命也不要?”   那背影一僵。   “从他死的那刻起,你便一直悄悄计划着救活他,是也不是?”   “金莲上仙给了你他的心头血以及收魂法,大织女除了给你驻颜丹还给了你两魄,你以唤回四大海王为条件让玉帝给了你他的天魂。你没有地方养它们就将它们放在自己身上,这既是最好的方法也是最适合的,收魂法得让魂魄寄托在前世挚爱之人的心上,如此七魄的凝聚之力会增加……你去地府,收回了他的地魂……我们来雪山,远离人间喧哗之地,十五月圆,命魂之力更容易被发觉……”   “三魂七魄……可曾集齐了?”   清泱看着从被咬破的手指处流出的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着,面色更加苍白,她眼中黑沉沉一片,平静如同冬日雪地。   “……睡着了也念着他……在那之前,我不信这些事实半分……”男子眼中潋滟的温柔渐渐褪去了,妖娆的眼尾一分一分渐渐张扬开来,红色的眼睛,带笑的唇角,微翘的眉尾,无一不是血色风华,妩媚无双。   清泱背对着他,静静睇着对着月光的手,五指纤纤,瓷白细嫩,却毫无血色。   “你既然知道,为何此刻才讲?”   “我不信呀……”听他的声音,似在笑,“我不信那之后的相处全是假的,我不信这一世你竟也不爱我。”   无数细小的瓷片渣子揉进温暖柔软的心里,又冰又凉,又痛又冷,清泱撑着笑,明明他看不到她还是笑着,轻快道:“你可以千余年的麻痹自己爱一个不爱的人,我又如何不能?”   所以都是假的。   这一世,她爱的是沈云望。   “……在将来某一天,我定也要让你知道,你爱的人爱着别人的感觉……”   “……那时你再想想,如何能原谅……”   如你所愿,雒嫔。   “再见啦,颀华。”她回过头来盈盈一笑,苍白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好像有了暖光,眸子里迸发出的光彩熠熠生辉,好像获得了解脱,也好像一种诀别,目光温柔似水,情深绵长,又似乎是陌生如同初见,之后的爱恨纠葛幻灭如同云烟。她说:再见啦,颀华。   语气轻松如同叹息。   她纵身一跃,飞扬如同天地间最美那片雪。   我既不愿恨你,也做不到继续爱你,唯有死。   就在她飞向茫茫天地间的同时,身后的颀华也如一道光向她而去。   这一生,怎么能让你第二次在我面前死去。   我能囚你第一个八年,又如何不能囚第二个八年。   他衣袖翻飞,直直向那抹白色捞去。前一刻还是飞扬的衣袂那人清浅的回眸一笑,下一刻,那人在天地一色中化为无数雪花,纷纷扬扬如尘埃去。   再见啦,颀华。 作者有话要说:  道家所言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为天魂,地魂,命魂;其魄有七,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天魂收归天牢,地魂归于地府,命魂则徘徊在墓地之间。百度百科的,咱自个儿也不是很懂,所以修仙什么的不要考究,情节需要而已。后天更新第二卷,隔日更,晚上十点。   ☆、第十四章 十年一觉扬州梦      一万年前,上古水神为情入魔,将自己封在极北雪山至今了无音讯。   有人说,他由神入魔,早就被其他几位上古之神合力消灭真元不在。有人说,他亲眼看见心爱之人死去从此封闭神识再也不愿醒来。还有人说,他只是将仙身冰封在极北雪山,神识游走于乾坤九界寻找他的爱人。当然,还有其他人说其他的说法。总之,事情过去一万余年,上古水神的的故事俨然已经变成了传说,没有人去考证它是否真实了。   极北雪地千年如一日的严寒,北风呼啸,雪花簌簌,可谓千里冰封。一道绿光掠过,一位剑眉星目的男子立在某处,他朝茫茫雪山之中看了看,眼睛并没有落在某一点上,好像在看天上,又好像在看雪山深处,他的声音低沉雄浑:“颀华。”那声音通透有力,震得整个山脉都有回音。   等了半晌,回音消弭,雪山重新陷入寂静,除了风声再无一点儿声响。   “半月后来昆仑山,我与绿衣待你贺喜!”   回音又一次传出很远,可这一次,依旧没有回答。   山神疏狂立在悬崖尖上,双目微凝,默了半晌,缓缓开口道:“……当年她将一半的心头血用来凝结四海王的魂魄,另一半血用来救那个凡人……三魂七魄早就化为初生本原一捧雪水,你守在这里,又有何意义?”   清泱魂魄已散,复归自然,与万物为一,乾坤九界早已没有这个人,你又何必将自己困在这里一万余年。   如此,她便能回来吗?   苍茫白雪中,寂静的风声一如既往。山崖上站着的人片刻后化作一道绿光消失了。   风声呼啸,茫茫雪山重归千年如一日的寂静。   山神疏狂与十二织女的老幺绿衣成亲算得上是最近天庭难得的喜事了,上到玉皇大帝西天佛祖,下到土地公灶王爷,莫都不是在讨论此事。就拿玉帝最近开□□会议来说,正事儿说完了,众卿家打算补眠的补眠,喝酒的喝酒了,玉帝开口了:“这山神与绿衣的婚事,进行的如何了?”补眠的自然补不成了,喝酒的也自觉停下了迈开的步子,天上但凡能叫上名号的上仙,围在一起,好生的讲了一通自己听来的子丑寅某。再讲这乾坤九界的地仙散仙半仙,甭管收没收到喜帖,遇见相识的,揖一作,上半句是“XX君别来无恙啊”后半句就是“听说山神要成亲了,若有福气定要去瞧上一瞧”另一人必要回答“自然自然”……   西天极乐之地。   如来在莲花池边禅坐,身后是一株四季繁盛的桃树,只开花不结果,千万年来都是灼灼模样,弗如时间静止;身前是一池会败会谢四季轮回的莲花,此刻正是含苞之时,纯净如同处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佛祖缓缓睁开眼,他伸手出去,一帧喜帖出现在面前,静静浮在手掌上方三寸之处。   “这一万年来你在此处静心参悟,可有取得?”   池中的水跳起来,溅起的水花落到莲叶之上,复又圆滚滚的滴落回去。   佛祖叹息一声:“真正的明了顿悟不是躲。执念执念,先起执着后起非得不可的念然后才能无所执念。你既有了‘执’也起了‘念’,如何躲得过。这一万年前的事自你仙身肉体灰飞烟灭那一刻起便大明大了,这执念又因何而起?”   池中的水微漾。   佛祖看着那轻轻起伏的水面,缓缓闭上了眼:“半月后山神大婚,你替我去罢。”   过了没多久佛祖又睁开眼,望着那水面:“众生皆是皮相,他若真为你执着了千万年,你变成如何模样,也骗不了他。”   池水静静的,不起任何波澜。   半晌后,如来抬起手拈过一枚桃花瓣,花瓣轻轻飘落坠入水面,一阵金光闪过,水中缓缓现出一个人来。   她目光深沉纯净,平静的面容似水似花似天地万物,那相似的眉眼好像千万年前的某一人。她对着池水看了看,跪坐在佛祖身旁。   佛祖挥手金光一闪,那原本微弯的眼尾变平了,少了三分艳丽,多了一分平和,她盈盈一拜:“多谢佛祖。”   自山神疏狂与十二织女的老幺绿衣即将成亲一事后,天庭又出了第二大喜事——佛祖身边那棵只开花不结果的桃树长出了神识并且修得仙身,是自十几万年前洛水之神雒嫔之后第二个在西天修成上仙仙身的神,并且这次山神大婚,她将代表佛祖前去昆仑山贺山神之喜。   此消息一出,天界又一次沸腾了。   玉帝在又一次天庭会议之后阻断了懒散众仙补眠喝酒聚会的心思:“西天那位,佛祖可曾赐予名号?”   “未曾。”   “听说未曾。”   “尚未有名号。”   玉帝沉吟了——连佛祖都没给她名号,其他人又怎敢擅作主张?毕竟是西天来的,他虽贵为玉帝,也不好喧宾夺主……山神大婚,众仙相见,必定是要打一打招呼的,但这未有名号……啧啧……可如何打招呼?   于是整个天庭朝会到了最后变成了讨论如何与西天那位新神问好的讨论大会。   最后商讨的结果是——既然是来参加山神与小织女大婚的,没有比大织女去接待更合适的了。玉帝闲着无事甚至连会出现的场景都想好了:西天那位来了,门童通报,大织女相迎,作揖:“上仙如何称呼?”名号一通报,嗯,皆大欢喜。   这样便过去半月,一晃就是山神大婚前夜。   她推开水草缠绕的门,镶嵌珍珠的扇贝床上静静躺着一个女子,那女子着粉色长裙,眉目精致,戴着桃枝编织的花环,花环上零星点缀着些桃花。走进宫里的人水袖一挥,旁边便架了一座秋千,她跳坐其上,轻轻摇起来,女子青丝尽泄,静静睇着那睡着的人。   “他封了自己一万年,你便在这里睡了一万年。这一万年来我常常想你是爱还是不爱。若是爱,又如何任他找我千余年却什么也不做;若是不爱,当日我与云望成亲偏偏又是教你唆使……你既是佛祖的情障,又如何爱得了他人?过去的是是非非我不愿再去想,只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床上闭眼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潋滟的桃花眼春光无限,多情又妩媚,真真是极美的一双眼睛,她红唇微勾:“别来无恙,清泱。”   她眼神微茫,顿了一阵子才想起“清泱”是她在人间最后一世的名字。在人间历经十三世,名字林林总总,忘记一两个也实属正常,若不是现在被唤起,她是想不起来自己有一世是叫“清泱”的,过了万余年还能记住的,除了第一世的孟君归便是第四世时的“顾横波”了,那一世她没有喝孟婆汤,带着所有的记忆投胎转世。   那人讲唯有那一世她是不爱他的,又如何知道唯有那一世她是最最煎熬痛苦的。   “我不是清泱。”她道,“清泱已经死了。”   桃兮看着秋千上面容疏淡的女子,想起很久很久之前那人执拗地用自己的生命救了一个仙人在凡间的肉体,时间流转,她竟成了那仙人。   “你想要的东西我可以给你。”桃兮款款走到门边,回过头来冲她一笑,“但我们要打一个赌。”   我赌赢了,你便不想要这东西了。   我赌输了,我便没什么理由留着它了。   这既是你的执念,亦是我的。   “好。”   一粉一白两道光消失在河底。   昆仑山,万山之祖,是上古四神之一山神疏狂的住处。这里树木葱茏,云雾缭绕,真真是极美的,更别说今日这里汇集了大大小小上万的仙家,在凡间远远望去,弗如生了光,愈是神秘引人。   东海历经万年,老东海龙王早就退职呆海底享清福了,便这新东海龙王也算不得新了,老东海龙王之子做东海龙王有六千年之久,和北海公主成亲,连小儿子也有五百岁了。原本的少年褪去青涩模样,眉目硬朗,举手投足之间全是一域之王应有的霸气和风度,惹得未曾婚配的仙子们频频向那边看去,窃窃私语间,全是少女萌动的心思。那人却好像全没看见一堆一堆的暗送秋波,端着细瓷酒杯,薄唇微抿,愣愣地出神了。   上古四神的感情一向很好,这次山神大婚,料想他应该是会来的。但婚宴即将开始却没有他的身影。一万年的时间对于神仙来说算不得很长时间,却也不短。当年他因情入魔,为了救她杀了四大海王,后续却不得而知,只知道他爹又莫名其妙活了,听说还是一个凡人救的,听说样貌有七分似她,之后便如一团迷雾般,各种传说版本,他莫名将自己封在极北雪山一万余年至今未出。而那个凡人应该早在一万年前就死了,但是雒嫔呢?   她说她要下凡玩儿九世,九世一过却未曾听说她回水域的消息,期间断断续续听过一些似是而非的故事,不是她亲口讲的,都不怎么信。   这样一晃,竟是一万多年了。   他娶了妻,有了子,成了东海之王。当年的传说也渐渐明白了一些真假。   那年他与凡人成亲,曾将她带来过东海。幼时的他对凡人的亲近不是假的,那定是雒嫔的转世。   凡人已死,可雒嫔并没有归仙位;若雒嫔也跟着死了,天庭不可能这般毫无声响。毕竟,她是亿万年来佛祖身边唯一修得神识的神并且司洛川之水。   不了,现在她算不得唯一从西天来的了。   想到这里男子眼神微凝。   现在神魔两界都知道西天又出了一位神,这几日他听耳边众人谈论除了山神大婚便是西天那位。   来见颀华是主因,瞧一瞧第二个在佛祖身边修得神识的神是次因。虽说常年伴随佛祖的物什很多,且常年受佛法熏陶理应比其他凡间之物更易修得神识,但因缘就是这般巧妙,从佛祖诞生之日起到今日,修得神识并且修成仙身的统共才两位。一位是几十万年前的洛水之神雒嫔,一位便是这众人翘首以待的未曾露面这位。   众人都想见见,这第二个从佛祖身边幻化来的神仙,到底是何模样。   手上的酒杯被人拿走了,相渊低眉未曾瞧那人,只是换了一个酒杯,自己斟酒,又拿在手上把玩,道:“倒没想到连你也来了。”   一身黑色的着装倒是没变,只是眉眼趋向平和,眼里少了青雉的亮光,眼波流转间尽是瞧得出的温婉迤逦。看来在凤凰山过得算好。   不过这性子,倒还是那般冷硬。男子饮尽了杯中酒。   玄色在他旁边坐下来:“听说西天又出了一位?”   相渊点点头,极是漫不经心:“唔。”   “他可曾来了?”   “没有。”   玄色皱眉,正准备饮酒,身旁一只手伸过来挡下了。   “都有了身孕,不喝得好。”   “西王母酿的琼浆,只有益处没有坏处。”玄色挑眉。   相渊将她那一桌的酒悉数收了,道:“有没有坏处待你家宁凰来了再说,我可不敢让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出事。”   玄色翻了一个白眼,小声嘀咕:“关他何事。”   相渊听见笑了,目光盯着入场处:“看来是自己跑来的。”   玄色不语。   她怀着身孕,那人怎么可能让她出来,想来过不了多久就会追来。哎,成了亲真是诸多不好。   神仙们差不多都到齐了,可是他们想见的人,一个也没来。西天那位代表佛祖,佛祖迟迟不来,这婚礼也不能开始,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交谈的人面上都或多或少有了异色。   半个时辰后婚礼开始,相渊干脆闭了眼,靠在一旁假寐,兴许是喝了酒,渐渐听着丝竹声便入了睡。   玄色怀着身孕,本就容易疲乏,绞尽心思出了凤凰山又日夜兼程赶过来早就有了睡意,没心思同人讲话,又见相渊睡了,自己也靠在一旁渐渐沉入梦里。   他们同时做了一个梦。   就在他们身后的镂空雕花立几上摆放着一盆样式普通的水仙,水光盈盈,似乎透着温润宁和的光。   他们做梦的时间不过一刻钟,睁眼的瞬间两人不约而同的对望一眼,都从对方放大的瞳孔中瞧见了相同的情绪——惊疑不定,不可置信,以及欢喜?   若是真的……   “雒嫔……”   “雒嫔……”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再次相望一眼后,眼底的情绪渐渐收了,嘴角却不约而同地翘起来。   便是真的了。   相渊缓缓垂下眼,掩了眼底诸多风起云涌。如果梦里所见都是真的,清泱是她能在人间呆的最后一世并且永不能再回仙位,那么清泱魂飞魄灭是不是也应该代表着雒嫔……想来后来是佛祖救了她,呆在西天莲池一万年,洗经易髓,重获仙身……能获如此境遇,也不枉是佛祖身边唯一一位了。   可是……   他会来吗?   这两人纠纠缠缠十几万年,十几万年的对对错错纠纠葛葛几句话又怎的说得清,所有事实讲开之后又哪儿有什么孰是孰非。   况且,他们又如何是为了一句你对我错才纠缠这么多年。   哎。   吉时将到,相渊蓦地一凝,身旁的玄色也投眼过来,两人相视——他来了。   山神红袖一挥,转过身来,威严冷峻的脸上线条几不可见地柔和几分,一旁的日神月神站起来相视一笑,目光落到红毯那边。   一身白衣清俊飘逸,袖口衣边绣着淡淡水纹,在觥筹交错中闪着光泽,如玉的面容上依旧是那般冷静自持的表情,眼神幽深明净,静静向这边望来。   “倒是找了个好的。”   月神馨爱朗声大笑,山神将小妻子搂入怀中道:“那是自然。”   寂静片刻的全场掩耳盗铃般又热闹起来。   日神莫皇走近他身边,目光沉沉:“你身上的魔气呢?”   “除去了。”   馨爱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古往今来由神入魔的神仙们从没有一个能入了魔又回来的,他如何做到的?   “魔由心生,心中无魔便自然无魔。”   气氛不由一窒,几人心中情绪各不相同。   半晌,馨爱长叹一声:“能想开也是好的。”他的心魔是她,如今心魔已除,复归仙位,那便代表着……   莫皇目光深沉地看着他,不置一语。   吉时到。新人拜堂。   玄色身后的盆景里的水微漾。   颀华的目光朝那而去,似落在那里又似落在更远的地方。许久他收回目光,眼中神色深深,情绪不辨。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不更新,明天晚上十点更,回来太晚,人已累死。   ☆、第十五章 蓬莱旧事空回首   拜完天地之后自然便是一干人等的谈笑风生,颀华所在的位置是相渊的斜方,被这边坦率直接的目光直勾勾地盯了一刻钟,他抬眼看过来,目光平静,静静注视了两秒又移开,之后便再也不曾刻意地看过来。   相渊心里默默地松了一口气,之前心里想着事情眼神不自觉的便一直落在那人身上,直到那边抬眼看过来,那不愠不火却莫名让人有压力的眼神……吁——时间沉淀下来的气势,他比不了。   玄色正欲起身,起到一半蓦地顿住了动作,她半是气恼半是惊慌地复又坐下了——“来得真快!”   这边话才出口,那边门童就通报“宁凰上仙到”,喝酒的,聊天的,嬉闹的,全部因为这五个字再一次停住了动作。   一瞬间在场的仙家们又是各种心思——   凤凰乃是上古神鸟,亦是百鸟之首,其性格孤高冷傲,与天庭素不亲近,就连上回西王母开蟠桃宴宁凰上仙也没到场,虽说山神乃上古四神之一,地位很高,但这宁凰上仙像是位趋炎附会的主?且平日里也没听说俩人有什么好交情……这……   又听说宁凰上仙的妻子近日怀了身孕,莫不是家里那位出了什么事,于是这位跑出来找法子?可这与山神又有什么关系?莫不是来找太上老君的?   还听说凤凰山最近挺闹腾的,但到底在闹腾什么却不得而知。难不成是凤凰山出了什么大事?   不管众人心中如何千回百转,所有的弯弯绕绕也不过两三秒的事,全场寂静了半刻又理直气壮地恢复了喧哗,能与凤凰山扯上关系的自然扬起笑脸跑前头去打招呼了。   相渊斟满酒,对着身旁神色懊恼的女子举杯,一饮而尽笑道:“还不去迎接?”   玄色认命地站起来,化作白光瞬间消失了。   被前来寒暄的仙人堵在门口的男子神色一暗,化作一道金光也消失了。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的笑容半尴半尬的挂着。   也就在此时,上古四神中的三位目光交错,又同时一齐看向不动声色地某人,面上神色都有一些异样。   颀华面色如常,目光落在酒杯上,问道:“如何?”   月神馨爱收回目光,笑了笑:“小疏疏,你的婚礼可真是热闹。”   山神疏狂面色冷峻,语气极淡:“那是自然。”   颀华笑。   三人的目光都看向走过来的人,唯有坐着的人目光还是落在酒杯上。   “山神大婚,别无可送,这桃花酿味道尚可,望山神莫嫌弃。”来人盈盈一拂,眼尾弯弯,自带三分笑,端的是风姿绰绰。   “大礼,不必客气。”山神接过,引来一旁爱酒众人一致的垂涎。   几十万年的桃花酿,啧啧,如何嫌弃?   “你找了我千余年,如今我自己出来了,为何不瞧我?”这话却不是对着山神说的。   坐着的人喝着他的酒,闻此侧了侧头,若有所思道:“自然找了你千余年。”   远处盆景里的水闪了闪光。   周围的人心中又是一凝。这又是唱的哪出儿?   桃兮心一紧,颤着声音问道:“可是我?”   “自然是你。”   盆景里的水在悄无声息中化作一道光,消失了。   坐着的人垂下眼睑,道:“不是你的,终不是你的。是你的,逃不掉。”   桃兮一愣。   他抬眼静静注视着她,目光迫人,又道:“在我未动手之前,将本不该是你的还给该是之人。”   “你……”桃兮吃惊地瞪着他。他如何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   “云妄上仙到——”   正竖起耳朵听戏的众人闻门童报声皆是一怔。   云妄上仙?这天庭什么时候多了这样一位?最近没听说玉帝又封了哪位仙人呀,莫不是……   没人修成上仙,玉帝也并未封赏什么仙人,在这当儿天庭唯一能称得了上仙且不为众人知晓的只有那一位。   佛祖身边第二位同时修得神识与仙身的那一个。   就在片刻之间,众好奇者都悄悄站好了位置,,目光似有似无地向门口飘去——   唯有坐着的人在听见门童通报时握酒的手一顿,目光深了深——云妄上仙,好一个云妄上仙。   现在她恢复了过去几十万年的记忆,原来的性子加上人间所悟,戳他痛处真是毫不留情。   颀华笑了笑。你也当真下得去手。   一袭白衣,神情清淡,嘴角倒是笑的,向众人缓缓望过来的时候众仙家皆是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气——倒不是有多么地绝代风华,皮相皆是幻化,神仙都是看得透这些的人,不怎么会为一个人的外貌惊叹,他们惊讶的是这云妄上仙与半刻前出现的粉衣女子样貌惊人地相似,而一些有幸见过洛水之神的老神仙更是从半刻前就惊疑不定了,现在更是看不清当前局面——洛水之神,云妄上仙,粉衣仙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洛水之神与云妄上仙都是来自西天,难不成佛祖身边幻化出来的仙人都是一个样貌?这也太……那这粉衣仙子又是从何处而来,难不成也是西天?若西天出了神仙天庭不可能不知道呀……   洛水之神是水神的妻子,刚听粉衣仙子与水神的对话两人之间似也有情愫,莫非都与水神有关?那这云妄上仙难不成即将成为水神的第二位妻子?   所以说,天庭的日子定是无聊的,无聊的神仙们在突然热闹起来的今天心思都额外活跃,弯弯绕绕差点儿都要刨到女娲娘娘的情史上去了。   众人只见白衣女子径直朝山神走去,开口淡淡道:“清泱。佛祖派我前来贺喜。”她从袖中取出一物奉上,待山神接过后又道,“莲池清水,想必以后定能用上。”清泱既是最后一世的名字又被人提起,将就拿来用用无妨。   众仙家闻此又是一阵羡慕嫉妒恨。   佛祖身旁的莲池,自盘古开天辟地之时便存在,聚集了最为古老纯净的仙气与佛气,若用那池中之水浇灌世间任何东西都将对此有莫大裨益,即便是一个懒懒散散的半仙,若服上一滴半颗那都是分分钟成大仙的造化。而这莲池清水对神仙最大的诱惑却并不在此,它最大的一点好处便是——若是刚出生的婴儿能得莲池清水洗浴,那他的神仙生涯将无任何劫数平顺一生。神仙历劫,十劫九死,这简直就是所有有孩子的神仙夫妇最渴望得到的东西了。在山神大婚之日送莲池清水,礼重情也不轻呀,既是祝福新人夫妻恩爱也暗暗含了早生贵子的祝愿,想得可真周到。   众人都心知肚明这不可能是佛祖送的,云妄上仙的手笔不小啊。在场有孩子的仙家看白衣女子的目光热切了几分。若是私下里常常走动,说不定也能得到一滴半瓶的。   “多谢。”绿衣也是知道这东西的分量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这礼轻了些,时间太赶,准备不了什么好东西,以后找到了好的,再给你送来。”在场的人暗暗抽了口气——这礼还算轻?!   山神闻此只是不咸不淡地点点头,似是也觉得礼轻,丝毫没有客气之意道:“甚好。”场上又是一片抽气声——客套话也能这样回?!   新娘子虽然知道自家夫君是个又冷又直的人,但绝不会对一个才见一面的陌生女子如此不客气,目光在几人之间转了转,感觉自这人进来之后诡异的气氛更加严重了,心下虽有疑惑面上却如常,她冲着白衣女子笑了笑。   清泱回之一笑。   绿衣心中升起一丝暖意。一个人是否善意她能感觉得到,这云妄上仙对她的善意恐怕在场的人都看得出来。   “云妄上仙初登仙位,对天上许多好玩儿好看之处尚不了解,若是不嫌弃上仙可在这昆仑山小住几日,让绿衣陪你逛逛。”这一愣神间山神又恢复了一个上古之神应有的风度与气势。   不过,这邀请也实在是突兀了点儿。   “好啊。”白衣女子神色如常。   在场神仙们的心思又是千回百转了一回。   看不透啊看不透。   再好看的戏终有散场的时候,虽说大部分的人都看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但至少接下来的日子不会无聊了,便只是今日宴会之上的种种诡异之处众仙家们拿回去也够细细琢磨月余了。   婚宴渐渐接近尾声,众仙家们纷纷起身告辞,相渊亦在其列,他拱手道:“就此别过。”   山神点头。   相渊眼神一错,落在山神身后的白衣女子身上,道:“若云妄上仙闲来无事,可到东海坐坐。”   清泱点点头:“会来。”   消失了大半天的玄色也在此时别别扭扭地走了过来,她身后跟着一金袍男子,凤眼细尾,淡漠疏离,他的眼睛只看着前头的黑衣女子。   “可是回来了?”玄色盯着她道。   清泱点点头:“回了。”   玄色复又点点头,道:“那我便放心了。”然后偷偷瞄了一眼已经走到她身侧的人,那一瞬间眼中又柔又亮的光简直让她看不出来是平日里冷硬又傲气的玄色,“你若有空便来凤凰山,我讲给你听。”   清泱“嗯”了一声道:“定是要来的。”   旁边有人唇角微勾,他起身道:“云妄上仙既然如此空闲,也不妨来万水殿坐坐。”   在场的神仙呼吸皆是一窒,氛围随之一凝。   清泱目光落在说话人身上,两人对视一眼,她淡淡开口道:“不想去。”说完转身离开了,飘起的衣袂白如雪轻如风,端的是仙姿飘飘。   颀华笑了笑,对山神道:“闲来无事,便住几日罢。”   是夜。   对着月亮的小院里,古藤架下晃着一座秋千,着粉衣的人头靠在秋千架上,目光飘渺,不知在想些什么。整个小院悄无声息,夜来香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她不知晃了多久,每次都是一下子晃很高很高,然后任由秋千晃呀晃,一下一下变小,突然又一下子用力,秋千一下子又荡高起来,好像要冲上云霄。   她又一次使力,荡起来的秋千似乎要与古藤架齐平了,秋千荡起的风吹得发丝飞舞,粉色衣袂飘起来宛如春风里洋洋洒洒的桃花瓣。她疾速的飞起,又疾速地下降,看得人胆战心惊。   当然,也美得惊心动魄。   不知何时,台阶上站了一个人,她身侧开着一片繁茂的白色夜来香,宛如要将她掩在那片白色里。   秋千荡开的弧度渐渐小了,一下一下,慢慢地停了。女子的脚触着地,她侧头看向台阶上的人,目光坦诚又苍茫:“我输了。”   清泱点点头:“我也输了。”   “他知道……”   “我知道。”台阶上的人望着身旁的白花,“你进来时他不看你,并不是因为你我想要争执的那个结果,他既不爱你,亦已不爱我。”   他心魔已消,怎么会在意进来的人是桃兮还是清泱。   你又为何还去在意他是否明了是你是她,清泱。   “你走罢,那东西我不要了。”   秋千上粉色一闪,台阶上的廊前柱旁一下子多了一个靠着的女子,清泱静静看着拦住她去路的桃兮。   “我不爱他。”桃兮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微晃的秋千上。   “不喜欢荡秋千不喜欢笑不喜欢每时每刻望着别人都能从别人的眼睛里看到自己那双眼睛里不属于自己的光。”   随风而来的除了花香还有廊前之人宛如呢喃的声音。   “……我生来便是他的心魔,知道的人都觉得我理应爱他。”   “……并且再无出路。”   “可我为什么要爱他?!我是他的心魔,他可是我的心魔?”   “我为什么是他的心魔……我为什么要是乾坤九界心中最无情爱之人的心魔……”   “他心怀大爱,怜悯众生,唯独对我……唯独对我……”女子神色飘渺不知看向何处,她突然大笑起来,“佛祖大慈大悲,四大皆空,如何有情……如何有情……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悲戚的笑声响了很久很久,似笑又似哭,闻者莫不哀伤。   “……百万年前,他起了情障,若是入魔,苍生覆灭,是千万年浩劫。颀华不惜损坏本原用万物初生之水洗涤佛心将其凝成一枚桃花瓣救了乾坤九界亿万生灵,佛祖为谢其出手相助,将不慎滴入西天莲池的那滴初生之水唤出神识赐予仙身,劈开洛水,请玉帝封为洛水之神,为上古水神永世之妻,唤雒嫔。这就是你,清泱。”   “金莲上仙那时身负重伤前往西天借莲池疗养,他化为本原莲花在莲池已经呆了百年,不多不少,你初化神识时正好就在金莲上仙本原莲花之上,所以你下凡历劫之时必有一世会遇到他,前有此因,因有后果。这便是你们的一世情缘。”   “……那么我呢……我在哪儿……”   “你从水中被凝练而出时,我正好从佛心中化出形态,不偏不倚,刚好就落在他手心之中——覆你之上。”   “所以我得了你的眉眼之光,聚天地佛气,得而生魅。”   “我不爱颀华,但我因他而化形。所以我们也必有一世纠葛。”   “那时我化作一树桃花伴他万年,我不在乎此生此世绝无与他在一起的可能,我也不在乎他洗了佛心再无一丝一毫男女情爱。我只是一株桃花呀,他绝情,我绝爱,就做一株西天桃花罢。可为何……可为何……哈哈哈哈哈哈…………”   悲戚的笑声又一次响起来,笑着笑着眼角就溅了泪,那双潋滟的桃花眼,那千万年前纯真灵动的光,那弗如时间静止的静默守候,悄悄的远了,悄悄的黄了,悄悄的一去不复返。   她要历劫,她将下凡与另一个人相爱。   若你不许,若你有一分半点的不愿,我桃兮即便万劫不复也定要开着这一树桃花陪你直到最后一刻。   可他是佛祖呀。   他看透世间一切大悲大喜大爱大恨大怨大怒。   他只是佛祖。   身份,定了每个人的一生。   他是佛,拯救苍生。   她是魅,蛊惑人心。   “这一生我总想证明——即便是他的情障,我也能和其他人相爱。”   “可是我干嘛要证明给他看?”   “哈哈哈哈哈哈……可笑……桃兮你可笑啊……哈哈哈哈哈哈……东西还你……哈哈哈哈哈……”   癫狂的笑声一步一步远了,粉色的长裙消失在夜色里。   清泱望着手上那团光,风吹散了她的话零零落落没人再能听清:“……也……相爱……”   你既然明白,为何依旧执着。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提前发,懒了一个星期,终于滚来码文了。这篇文是我的最爱,呕心沥血,希望得到更多人喜欢!谢谢每一个催文的童鞋,爱你们!   ☆、第十六章 凤兮凤兮从凰栖      天上的神仙,按理说应该是既不需要用膳也不需要休息的,可这无穷尽的寿命把该玩儿的都玩儿了该做的都做了时间依旧长无垠,无聊的神仙们为了打发无聊的日子常常会给自己施法术,定时饥饿,定时疲惫,吃一吃,睡一睡,全当作消遣。后来渐渐的,几个神仙变成一群神仙,一群神仙变成越来越多的神仙——于是,整个天庭差不多都养成了一日吃两餐,隔会儿睡一睡的习惯,当然,打坐修炼什么就不算了,那时间一过就是几百年。   话说云妄上仙在昆仑山一呆就是月余,期间来昆仑上拜访的人三三两两还是有些数量的,当然,肯定不是一群一群,毕竟天上有分量又有所相求的神仙没有太多。   不过,来的人都没见着。   也不是说云妄上仙不愿见人,更不是说有人拦着,有人上来拜访了,上到这昆仑山的主人山神疏狂,下到打扫庭除的婢女侍童一律都是回答——“去找罢。”   你找着了自然就见着了,见着了你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求什么便求什么。   有仙人找了两三回还是没见着人不死心地守在云妄上仙的庭院外面,想着她总归要回来吃饭睡觉的,哪曾想守了足足七日一丝儿仙气都没寻着,来人只能失望地下山去。   可能云妄上仙刚过上神仙日子不久,还不能理解这当神仙的整日无聊之处,自然也就没养成吃饭睡觉的习惯,自然也就整天飘忽不定,神踪不明。   昆仑山上有九方之阵,定九方玉井,井上九门,为神仙们上昆仑山的唯九之路,来的人若修为不够高也是进不来的,会被九方之阵阵气所伤被直接挡在门外。   清泱每天都看着来找她的人在这扇门前或轻松穿过或无奈而去,她拽着开明兽头上的呆毛有些无聊。   “都说神仙是看透世间百态大彻大悟之人,当了几百几千年的神仙越活越回去,欲望比凡人还要多,心思比凡人还要绕,没意思。”   开明兽啊呜了两声。   开明兽是守护昆仑山的神兽,一共有九只,各自住在九方玉井里。清泱这月余哪儿也没去,随意挑了一口井,在井底养眼睛。   唔,桃兮将眉眼之光还与她不能浪费了才是。眉眼之光是有灵气的东西,与她仙身分离数十万年,回归本体需要磨合。   原本心心念念想要知道的答案知道了,原本心心念念想要要回的东西要回了,可心境早已大不相同。   之前她执着千年,恨他第一世时爱的人竟是桃兮,于是有了后近千年的决绝与转世。可又哪里知道,他是对的,她是错的。   她下凡第一世,他悄悄在她的本原上种了痴情咒,确保天性纯真质朴的她不会被凡间繁华惑了眼,必须等他。   自然,他下凡之后亦只会爱上她。   可世事难料,谁知道他下凡之后首先见着的人是桃兮?眉眼之光是气,气属于本原,痴情咒终归只是听从于条件的死物,他们遇见,痴情咒发作,这一世对对错错真真假假的纠葛便开始了。   他爱的不是桃兮,是雒嫔。   一万年前她不懂,他不懂;一万年后她懂了,却再无任何意义。   一万年前他为她入魔,心魔是她;一万年后他依旧是上古水神,由魔再入神,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乾坤九界第一人。   原本想遇上之时道一声恭喜,奈何口舌不争气偏生道不出来。   道什么恭喜?   呵。   “长期呆在这里对你修为无益,还是早日回去罢。”   正在愣神的人闻此又是一愣,错眼间那人已经骑着另一头开明兽落了下来。   “你来做什么。”   “来这儿还需要理由?”   “也没不来的理由。”   半晌无话。   颀华看着面前低眉颔首沉默以峙的人,心里悄悄叹了口气。   “性子倒越发倔了。”   “我们很熟?”   颀华气笑了。   电光火石间两人不过半寸距离,颀华静静看着咫尺间清泱的瞳孔,微微眯眼:“清泱。”   清泱几不可见的抬了抬头,学他的样子也眯了眯眼:“云妄上仙。”   “真是个好封号。”男子眼中的黑色更加黑不见底。   “过奖。”   “谁错了,嗯?”   清泱心里有些慌,这个样子的颀华她没见过。   “你在说什么。”清泱错开了眼,那人一瞬间又移到她眼神下,很近很近,近得彼此呼吸相闻,他眼中的她都可以看到。   两个人静静看着彼此,清泱头有点儿晕。   太逼仄了。   渐渐地那人的眼神变轻了,逼人的感觉没有了,那又深又沉弗如岁月沉淀下的某种情感越来越浓,不过她没感觉到危险,反而安定下来。两个人静静看着,目光都如出一辙的不悲不喜不爱不恨好像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颀华扬起嘴角,声音低沉:“清泱。”   “云妄上仙。”   男子嘴角上扬得更厉害:“云妄上仙。”   一道白光掠过,白色的女子消失不见。   男子看着打呼噜的开明兽笑了笑。   一万年前你会死,一万年后你永生不死。   我们拥有与天地同寿的时间。   只要是你。   你叫什么又有什么关系。   原本热闹了月余的昆仑山莫名安静了下来,那些隔三差五前来拜访云妄上仙的神仙们像是集体消失了一般再也不见踪影了。而原本消失了月余的云妄上仙也在某天清晨出现在院中,荡着秋千,发丝随风飞舞。小厮试探着叫她用膳,于是餐桌上多了一份碗筷。起先绿衣同清泱一同用膳还有些拘谨,山神疏狂大可忽略不计,多一个相识数十万年的人一同吃饭于他来讲真是一如往常,即便不是相识数十万年的人,以他的性格也多半会视如无物,但经过一些日子的相处发现清泱性子随和,见识也多,绿衣渐渐也自在起来。   也不知是在哪天,桌上又多了一副碗筷。   自然是颀华。   上万年没用过碗筷的人一下子用起来竟也没看出什么生疏,举杯投箸间风姿依然,尝上几口羹汤,唇角微掀,竟道出一句“好吃”,绿衣有点儿囧了——神仙吃饭从来不在意味道,有时候甚至为了减少百味对仙气的损耗是直接煮熟就上盘的,所有食材都是本味,有些实在是算不得美味,这句“好吃”从何而来?   山神对此熟视无睹,清泱微微一笑:“那便多吃一吃。”说着极其自然的为他布了一道菜,绿衣看清那人碗中的菜时额上青筋突了突——整桌食物上就属那个最难吃了,看来上仙的口味着实怪异。   而绿衣又着实是一位体贴细致的仙人,默默知道云妄上仙喜欢紫覃菜之后桌上日日都有,显然是特意吩咐了。而清泱每次看到桌上那盘颜色鲜亮的紫覃菜目光都会稍微亮一亮看向绿衣的眼神真真是极温暖的,意为“有劳有劳”,绿衣自是善解人意回之一笑,意为“上仙不必客气”,山神在一旁面无表情。   颀华连着月余顿顿紫覃,连绿衣都觉得口中发苦,某日问道:“紫覃可吃腻了,明日要不要换菜色?”   清泱也在一旁嘴角擒笑静静望着颀华。   男子温文一笑:“无妨。”   于是上古水神又连着吃了一个月的紫覃。   这日绿衣收到老七的家书,要去织女宫坐坐,想到清泱才成仙不久,理应去外面看看,于是便叫了清泱同去。   家书中也没说什么要紧事儿,无非就是天上的日子太过无聊,找绿衣回去喝喝茶,聊聊天,打发打发闲散时间。于是几个人坐在一块儿——喝茶聊天。   老七说:“我在他颈间闻到了胭脂味……”显然,这胭脂味不是她惯用的。   老四顿了顿:“……这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时差也太大了点儿,人间传得倒是好听——什么一年一会,鹊桥相约……于你说来,不过是天天相见;但是于他,却是一年才见情人一次,想要不动其他心思,怕是难。”   绿衣看了自家七姐一眼,安慰道:“……董永是人间的大孝子,断不会做这样的事,怕是你想多了。”   “那胭脂味确是有的。”她咬着唇,目光戚哀。   “可还发现其他什么?”   “……没有。”   绿衣抱抱她:“你要相信他。”   老七长长叹了口气,眼神落在色彩艳丽的天边,道:“……也不知当初的坚持到底是对是错……”   在座的人闻此皆是一愣,俱是沉默了。   是呀,当初拼死拼活要在一起,求着太上老君给了长生不死的仙丹,甘愿受天罚削去千年修为,以为这样就能永远相爱厮守,哪曾想,凡人与神仙之间到底隔着一层身份,他是凡人,生活于柴米油盐中,会有领里纠纷,会有仕途失落,人性必定避免不了恶、欲、贪;而她自小便是神仙,理解不了凡人的烦恼奔碌,她不用吃饭,不用饮水,可以整天整天的想风花雪月儿女情长,日子一久,两人见面便时常沉默,除了问一句“可还好”便再也无话可说。   清泱在一旁默默饮茶,本不想多管,见三人面容都是哀戚,气氛持续低迷,终是搁下了杯子,道:“可想继续过下去?”   老七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当初为何爱他?”   老七一愣,思绪不由得飘回初遇之时——那时她是思凡的织女,向往人间繁华热闹的一切;那时他是憨头憨脑的榆木书生,不小心看见她在河中沐浴,惊慌失措,直呼“失礼失礼”,她没什么,他倒是铁了一颗心追在后面说要娶她。   他柔弱却有一颗刚硬的心,满腹经纶却迂腐得紧,洞房花烛夜紧张得闭着眼睛连她都不敢看。这些年来日子过得清贫却一点儿也舍不得对她小气,每次见面都是带他能买的最好的东西。明明最在乎三纲五常人间伦理,为了她和天庭对抗,负父母之命,冒天下之大不韪非要在一起。   若说他不爱,她不信的。   可是再轰轰烈烈的爱情,也禁不住平凡生活的琐碎。   “他还是当初的他,你亦还是当时的你。”清泱轻叹。   老七不解的望着她——既然两人都还是当初的人,如今的局面又从何而来呢?   “你遇见他之时,才华,真心,爱护,忠贞,体贴,这些都是真的,往后岁月里也一直是有的;恶、欲、贪,凡人皆有,你遇见之时有,遇见之前便本来有,遇见之后仍旧有。他仍旧是他,不过你看见的他更真实罢。”   “再说你,他遇见你之时,你纯真,善良,浪漫,这些也是真的,如今也依旧有;但你不切实际,不懂生活,不知疾苦,体贴欠佳,这些也是真实存在的,不管遇不遇见他。”   “说到底,不过是随着日日相处,你们各自的本性渐渐暴露罢了。”   “若想继续过下去,你自然得接受他的不好,他亦如。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不过就是相互包容和改变,在两人性格中找到相处的平衡点,执手扶持。”   老七渐渐沉默下来,似在想什么。   一旁的绿衣听了这一席话看了看清泱,想问什么动了动嘴最终还是没说。她只是奇怪,按理说云妄上仙为佛祖身旁一株不谙世事的桃花,听得最多的应该是佛法超然之类,如何对这俗世情感关系这般有见地?   场面安静了一阵子,老四率先笑起来,朝清泱拜了拜:“不愧是佛祖身边幻化出的上仙,今日听您一番话,受益良多,往后若是空闲,多来织女宫走走,让我等开开窍也是好的。”   这是把她当做情感大仙了吗?清泱默了一阵子,道:“好。”   此刻正在古松树下下棋的某人不知为何一笑,可苦了太上老君一身的老疙瘩,几百年都没动静了突然被这样刺激。   “你输了。”颀华落下一子。   两人正说话间左侧楼宇中走出四人来,一看,正是老四,老七,绿衣和清泱。四人见到正在下棋的两人俱是一愣,大织女正好端了酒出来,道:“老二身体不适,请了老君来看,喂了丹药现在正睡着。水神闲来无事找老君切磋棋艺,一追便追到这儿了。”   几句话便交代了正坐着的两人出现在这儿的原因,虽是没什么特别的话但绿衣还是察觉到了一点儿怪异——以她大姐的性子如何会解释义父的来因,来便来了,其他人见着了打声招呼便罢了,这般看似随意实则刻意的解释,实在不像她大姐会做的事。   老四和老七倒没想这么多,听见自己二姐病了,朝太上老君和颀华打了招呼便进去看二姐了,绿衣也正准备跟着去,大织女不动声色的扬了扬衣袖,道:“你二姐并无大碍,睡一睡就是了,眼看就要天黑,早点儿回去以免你夫君担心。”绿衣抬眼便看见她大姐朝她眨了眨眼,她有一些不明白不过还是停了向里走的步子,回道:“嗯,时候也确是不早了。”   此刻颀华也起身,道:“棋局已分胜负,改日再聚。”   太上老君挑眉——这新开一局才落五子呢,胜负何分?   颀华无视太上老君挑得老高的白眉,神色自若的掸了掸衣袂,向一旁的女子走去。   清泱的目光落在棋盘上,对走过来的男子似笑非笑道:“谁胜谁负?”   “胜负不过结果,何必拘泥。”倒是不动声色把问题弹开了。   “未卜先知,厉害。”   “过奖。”   绿衣有一些不懂。   回去的路上看着前方挨得极紧的两人绿衣渐渐明白了。   一个似有似无总是在靠近,一个清冷孤傲总是避开。   快到昆仑山时正是太阳落山之际,晚霞姹紫嫣红映得远处的昆仑山如梦似幻十分美极,清泱一个愣神便被人圈入怀中,柔软的两片唇映上她的,令人猝不及防。   那人贴着她的唇吐出的气息一丝一丝钻进她口中:“雒雒……”   清泱因这遥远又熟悉的昵称唤得心中一紧,愣愣的倒忘了推开面前的人,白色的人似在撒娇,蹭着她的脸颊宛如喃语:“……雒雒,我不想吃紫覃……”   绿衣在旁边扑哧一笑。   清泱面色大窘,推开他变成一道白光倏尔消失了。   颀华看着恼羞成怒之人消失的方向嘴角微掀。   第二日午膳之时桌上依旧上了紫覃,清泱看了绿衣一眼,绿衣悄悄吐了吐舌头,大有看好戏之意。颀华面色如常,几人坐下用膳,直到最后清泱也没有给颀华布菜,一盘新鲜好看的紫覃菜就这样完完整整的呆到了侍女撤菜之时。   从此以后桌上便再也没有紫覃菜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对此文不懈执着等待的筒子们,它很冷,但你们依旧坚持,让咱临表涕零,不知所言……绝对不坑是承诺,绝对认真写也是承诺,谢谢你们对这篇文的爱意,因为我也爱它!么么哒~   再强调一次,此文周更,每个星期天晚上八点(原谅被迫当学霸的苦衷!!!)   ☆、第十七章 何以不得安      飘渺群山间一道白光飞速闪过,白光落地,化成一身白衣的男子,颀华望着不远处轻轻摇曳的叶枝以及地上某人来不及收拾干净的花瓣无奈一笑——看来之前急迫了些,逼着这人已足足躲了七日。   这七日来,清泱连面也不愿见,更枉论其他。膳食经由吩咐日日送去她院中,原本偶尔会薄暮时分出来走走,这几日常去的地方都没见着人影。颀华某次在路上遇见膳房的人,劫了清泱的饭菜,为了避免被认出,颀华做了十几万年都未曾做过的事,唔,用上古秘术易容移形,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可能只他一人。那人却好像知道来的人是他,他前脚进前院,她后脚就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得无影无踪。   颀华是个动作快的,那白光才飞出去他亦随之而去,若按着以前,颀华追上清泱那是毫无疑问的,哪曾想清泱仙身重塑,重新呆在佛气充沛的西天一万年,修为早已不是当初了,这个姑且不论,毕竟清泱修行了一万年,颀华也没停着啊,如今的颀华连上古四神的其他三神都看不明他的修为足以见其深度,但清泱毕竟不是清泱了,就在颀华即将追上她之时,那人瞬间化作一阵水雾,飘飘扬扬飞散于天地间,一丁点儿仙气儿都寻不着。这相似的情景刺得颀华心中一痛,默了半晌才缓过劲儿来。   仙身重塑只是一个状态形容,实际上清泱早已不属于这乾坤九界了,所以她若化为本原,那便真真正正的只是本原,不见修为,不露仙气,不窥神识,这世上能认出她的,恐怕只有重新赐予她生命的佛祖了。   之后颀华也不敢追的太急了,若这情形再来个几次,恐怕某人又该入魔了。   这样不紧不慢你逃我赶的追了七日,人一面儿也没见着,咱们的上古水神眼一眯,怒了。   听说东海的海中心一下子有了两个漩涡,又大又猛,差点儿连东海龙宫都卷了,玉帝派人来问怎么一回事,颀华变出一把玉骨扇摇啊摇,极是漫不经心:“昨夜做梦,梦了些不好的事情,许是在梦中用力大了些。”   来使问:“什么不好的事情?”   颀华眼神悠悠的飘过去,嘴角扬着轻松自在的笑,就那样一直看着他。   来使额上冷汗涔涔不再多问,颤着两条软腿飞回去复命了。   东海龙王还在抗漩涡呢,听说凤凰山那边也出事儿了。   凤凰山脉主山上的凤凰花一大片一大片的只含苞不开花,较之往年,足足晚了半月花期,等着那山上极好的凤凰花王做药引的宁凰上仙差点儿没把百花仙子的山洞给填了,唔,如果不是玉帝及时派人拦住了,那山洞怕是已经被填了。玉帝将百花仙子带到殿上问了原因,百花仙子测了测发现一切都正常,玉帝沉吟半刻,额上青筋无奈的突了突,袖子一挥,奔昆仑山而去。   这乾坤九界,能让玉帝出面当和事佬的,可能也只有颀华一个了。   “你要干嘛?”玉帝被气得着实不轻。   “我干什么了。”颀华躺在椅子上,真是好不舒适。   “先是东海,这又是凤凰仙山。哎,我说,你能不能挑些好说话的人折腾?”   颀华一笑:“谬赞。”   玉帝两白眼一翻,差点儿背过气去。   “说吧,要做什么。”玉帝忍了忍,终是妥协了。   颀华起身,慢悠悠远去了。   玉帝紧随其后,嘀咕道:“也只有她才能把你逼成这样子……”   隔日,玉帝下旨——东海漩涡一事,交上古水神颀华与云妄上仙清泱负责,两人定要齐心协力,共救东海。   云上。   颀华放肆的看着多日未见之人。想来自从清泱重得眉眼之光后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她。人还是原来的人,若从身后望去,所给人的感觉也还是当初,唯独这双眼,明明别无二致,但当她轻轻瞥过来之时,感觉便有了细微变化——既是他熟悉的,也是他陌生的。   许多往事浮上心头,他轻轻叹了口气。犹记最初,她纯真如稚子,不懂男欢女爱,也不懂长幼亲疏。他教会了她亲吻,谁知道隔天下午便气得人头疼——他说:对你喜欢的人方可这般亲昵。她点点头听得很仔细,下午便听说万水殿大半的人都被她亲了,有男有女。他一怒之下遣了万水殿所有男的雄的公的。   还记得,她做了一个千丈高的秋千,置洛水之上,用仙法催动,荡得人心惊胆战,却偏偏不懂什么是危险,玩得兴起便松手任自己被扔进云中,也不用法术稳住,掉下来那莽莽直直的样子吓得人心脏都快停了。后来他忍无可忍只能在她掉下之时飞快闪过去接住,咯咯咯的笑声荡漾在天地之间,清澈又放肆。   她是上古水神的妻子,是佛祖身边唯一化出原型的神,天上地下,没有一个人不会对她礼让三分。她喜欢胡闹,他陪她胡闹,戏东海,游北海,上天入地跑遍了乾坤九界;她喜欢一切新奇好玩儿的,喜欢人间东西,于是整个万水殿变了样子,活脱脱一个翻版的凡间。   她是万物初生之水,是他元神之精,爱她是本能。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他存在于这世间的使命便是爱你。而他存在的使命,便是爱她。   她想要,他便给,不管天伦仙常。   “可要回万水殿看看?”颀华问道。   清泱抬眼定定的看着他,半晌低下头去:“好。”复又抬起头来,抿抿唇道:“把东海的漩涡撤了。”   颀华轻笑,于是东海那边前一刻还巨浪滔天,气势赫人的海面下一瞬间就静静的回归了平常,连漩涡影子也见不着。被余浪打湿袍子的相渊黑着脸,对着某个方向咬牙切齿—— 一万多年过去这斤斤计较的性子还是没变!   清泱初化仙身之时便回来过,不过那时是夜里,冲着桃兮去的,也没好好看一看,今日重返,望着那些熟悉的景致,真是怀念又感伤。   万水殿的仆从换了一拨儿人,见到清泱,俱是神色自然地朝她行礼,道一声“雒嫔娘娘”,清泱本想回一句“不是”,想了想又没开口——这种自欺欺人的话说不出来,不过也够她恼了——说不出“不是”又不想当着身后的人面默认,快要呕死了。   颀华像是知道清泱的恼意,对前来行礼的人都挥了挥手,在他们出口之前都打发走了,这样相安无事的走了一阵子,清泱渐渐放松了。   走到那处寸草不生荒芜凄凉的后花园,清泱顿住了步子——整片广袤的土地上只有一棵盘根错节的孤树,以及那挂在树枝上的古藤秋千。   这是她之前最喜爱的地方,绿草成荫,百花齐放,有溪水,有虫鸣鸟叫,美得如世外桃源。当然,这里也并不是一开始就这般的,毕竟若要在水底养这些凡间植物还是要费很多力气的。那时她懒,不想每日都照料,于是抽出自己一些元神之力将其埋入土中,自此万物蓬勃。她得意了却被身旁这人狠狠教训了一次,想起来应该是唯一一次生气,足足半月才安抚下来。   看着眼前这破败的景象她冷了脸,手一挥,连孤树和秋千都一并除去了,转身无半分留恋:“干净了。”   颀华无半分恼意,反倒牵起她的手,不过被人挣开了:“牵什么牵,成何体统!”   颀华哑然失笑——这使性子的样子一点儿没变。   那时她去人间玩儿了一趟,恰恰落进了宫里,什么都没学到,偏偏就会了这一句,回来之后就成了她生气时的口头禅——“看什么看,成何体统!”“抱什么抱,成何体统!”“亲什么亲,成何体统!”…………   颀华回身,将手中的一团白光置入荒废的土地,百折不挠去牵前面的人。   身后万物复苏,参天大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着,土地里冒出泉水,不一会儿便汇成弯弯绕绕的溪流,海棠,藤萝,蔷薇,水仙……一一绽放,美如幻境。那棵消失不见的孤树不知何时又出现了,抽出嫩枝,绿荫如盖,繁茂茁壮,那凸出来的一根老枝上垂了蔷薇花藤,古木秋千被花朵覆盖快要看不出来本来样子。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街市中,看见清泱的人皆是一愣,清泱走去一处卖发簪的,那里换了人,眉目与记忆中那人有三分相似,想来是女儿或是孙女了。她冲清泱盈盈一笑:“雒嫔娘娘想要什么?”清泱不语,她本想来此讨一句“发簪用的如何?”,却不曾想一万多年过去这些海底小妖半仙早就寿尽了。她握着袖中某处,神色自然,淡道:“不用了,看看罢。”   前面敲锣打鼓的声音响起,意外的竟然是她约摸有些熟悉的嗓音——   “冥五,看招!”   “谢二你使诈!”   “哈哈哈哈哈~美人就归我罢!”   听见声音时感觉那两人好像还在两街之外,呼吸间就见一红一蓝急速飞来,两人打打闹闹也没看前面直直就朝清泱飞去,等发现之时又因为对所看见的人惊疑忘了动作再稳身形时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红衣男子大喊:“雒嫔娘娘,快闪开!”   一红一蓝同时扑了过去。   清泱就在这一瞬间被人掳走,于趴着的两人前方半米处站定,扬起的衣袂白色缠着白色,快要分不清谁是谁的。   “参见上神。”顿了顿朝清泱看过来,眼里的激动之情难以抑制:“参见雒嫔娘娘!”   清泱朝他二人一笑:“我是云妄上仙。”   感觉整个喧闹的街市在那一瞬间都有些凝结。   “……云妄上仙?”跪着的两人看着她的样子都是极不相信——怎么可能会有这般相似的两个人?!他们朝一旁的颀华看去,看见了那人环着女子的手,神色坦然,深情如初,心下一顿,朗声道:“参见云妄上仙!”   整个万水殿的人都在等一个结果,等了千百年,等了万余年,故事与他们无干,却是他们执着的一念。   总归,这万水殿会有一个女主人。总归,只会是他抱着的那人。   清泱道:“去水狱看看罢。”   “好。”   “还要到何时?”   “嗯?”   “抱够了吗?”   “不够。”   “成何体统!”   …………   水狱里的人,只有小部分的人是因为犯错被关押,其余大部份的人都是凡间因水而死执念过深之人,他们死后自然地出现在这里,哪一天执念解了,哪一日便魂归地府,轮回转世。   清泱捻起法术,看见之前三个人今世模样。   那私奔的女子,一世没做任何出格之事,没与任何男子热烈相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一个哑巴,生活清贫,生二男三女,在洛水下游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子里,四六终。   那摇小鼓的孩子,生下来便是病秧子,榻上十四年,一辈子都不能独立走路,杵着拐杖当了替人书信的女先生,勉强度日,无兄弟姐妹,早年丧父,中年丧母,活了五十三岁。   那痴等的汉子生于富贵官宦人家,娶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两人琴瑟和鸣,休戚与共,可是膝下无子,中年后兄弟阋于墙,被逐出大宅,靠着变卖家产为生,死于寒疾。   那女子嫁的人不是她当初等的那个人,那孩子所执着的那个人一世过后与她再无任何瓜葛,那汉子后来疼爱的人也不再是他当初痴等的人。   喝了孟婆汤,哪有前世今生。再深的念,再强的痴,一座桥,一碗汤,一条轮回道,再无旧人重逢。   “……何以飘零去,何以不团圆,何以离别久,何以不得安……”清泱望着渐渐淡去的画面,心中钝痛,你曾为他执着七百年,那人也曾为你等候七百年,万年后,谁的故事来自洛水之上,散于远古传奇之中。   这些执着的感情到底因为什么,为了什么,是不是都只有这一个结果?   飘零去,不团圆,离别久,不得安。   佛言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   她因为他,八苦尝尽——生而为其妻,相伴数万年;人间十三世,病老死,长分离;怨而含恨,恨而不得,死而复生,如今又将永不停息的纠缠下去……这十几万年,从天上到人间,从人间到地狱,他执着不悔,她永不回头,这样的纠缠,到底有何意义?是不是分开就真的会毁天灭地弑佛毁帝,告诉我,是不是?!   若是,为何他可以从魔复神,再相见却对着另一个女子说出“自然是你”?!   若不是,那这前万年的雪山孤寂,后半年的日日纵容都是假的、骗人的、逢场作戏的?!   我清泱左胸腔里跳动的这东西,给了一个人之后再没收回过,这十几万年,从未有一刻收回过!可是颀华——你爱的是谁?你可曾有一时半刻,一分半秒爱着这身前的人,就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无论雒嫔,孟君归,顾横波,清泱还是其他任何名字?——只要是我。   “清泱!!!”颀华眉目一凝,伸出手去紧紧接住了那软绵绵倒下的白衣女子。   你到底爱不爱我,颀华。   水狱里金光一闪,日神莫皇眼疾手快的撑起结界,嘴中念念有词,无数金光八面迸起,将那二人护在其中。   莫皇脸色极其难看,冲那里面的人喊道:“你疯了吗?!”   那人打横抱起白衣女子,回过身来,眼角眉梢,无一不是红的,冷漠又妖娆的眼尾斜长上扬,美得令人心惊,他薄唇轻启:“何曾停过。”   一身两神——仙神,魔神。既是天地四神之一的仙,亦是乾坤九界唯一一位由魔而成的神。即便今日他没有察觉到这边异样没有赶过来,天庭知道了,也不能耐他如何。只不过那样便又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神魔两界不得安宁。   半刻钟过后结界里面的人眼中红光褪去了,温文飘逸,弗如半刻前一切皆是幻觉。   莫皇恼得很,气冲冲叫道:“不过暂时昏迷你何必紧张成这样?!”   颀华望了望怀中之人,手臂微紧:“我控制不了。”   即便知你余生再无任何可惧怕可伤害的东西,我也无法对这些幻象视若无睹。   他生来成神,却只为一个人入魔入神。   佛谒五毒:魔、贪、嗔、痴、慢、疑。他为了她,五毒俱深。可曾想过放手?可曾想过一杯忘尘酒明月清风各自为安?可曾在那十几万年的某一时某一刻动过悔的念头?回顾往昔,他竟发现,一刻、一分、一秒、一瞬,甚至半瞬都没有,无从起悔。别问值不值得,爱若有值得,天下所有有情人的付出那便都不值得。他只知道,若没了她,天地无恋。   清泱醒来之时房间里坐的是日神莫皇。   “日神为何在此处?”   莫皇听她生疏冷淡的语气,盯着她道:“你既瞒不过疏狂,又何必在我面前装陌路?”   一瞬间清泱的神色便懒散很多,靠在床头玩儿垂下的流苏。   “你莫要再折腾他了。”莫皇顿了顿,终是打算说些什么。   清泱不语。   “那三人还是你渡的,现在反而你看不开了……我倒要问问你,你为何怨着颀华?”   清泱还是不说话。   “你爱着他,和他爱不爱你,你在意的是哪一个?”   清泱一顿。这话是她对那女子说的。   “因爱而起贪,因爱不得而生怨。说到底,你只不过是知道他曾爱过你如今不爱你了心中无法接受又怨又恨罢了。”   默了半晌清泱道:“神魔仙妖鬼怪,但凡沾了这情字的,你给我列列不曾生怨的。”   莫皇盯着她,眼神又深又冷,他缓缓道:“颀华。”   清泱瞬间心口剧痛,犹如万针穿噬,那针尖尖上还淬着毒。   “你说你在人间历十三世,为何越发愚钝?!”   清泱面色惨白着笑了:“他若爱我,当剑刺进我胸口时他可曾感觉到一分半毫的痛意?他若爱我,这一万年来想通的便是人间千年寻找的人是桃兮?他若爱我,如何又除魔成神?他若爱我,那万水殿的后花园便是那副模样?!”   莫皇望着她,看着清泱那苍白的手指紧紧抓着,半晌终是无奈的长长叹了口气,他坐下来,对着她的眼睛:“你为何不敢想……”   清泱咬着牙不出声,两行清泪默无声息淌下来。她怎么敢想,她怎么敢去看,若如她所渴望,那教她情何以堪;若不是,她又如何自处。   “你不敢看,我给你看。”   “你不敢想,我说给你听。”   “你问他当剑刺进你胸口之时他可曾感到半分痛意,当时你若再执念一些,闯了地府,动了乾坤镜,你便知道,当你死后他做了哪些疯狂事——灭后宫可能是为桃兮做的,悲痛欲绝再不理朝政可能是为桃兮做的,乃至后来亡了国他上战场一心求死也可能是为桃兮做的,但你死后不许别人靠近你棺木十丈,日日夜夜烂醉如泥抱着你不撒手难道也是为桃兮做的?难道那疯狂的尸媾也是为桃兮做的?!”   “你再说那万水殿的后花园,最后一世你为了让他有机会报你命恩食了鲔鱼肉,那般剧毒的东西你也敢吃,本来颀华逆天寻你就坏你命数,若他不烧了那后花园炼出你的元神之力你如何能活下去?”   “你以为他不知道你与桃兮之间的纠葛,他又如何不知道?这一万年他万念俱灰若不是靠着一股自欺欺人的妄想早就形神俱灭,但却福祸相依又因此得了机缘悟无上心得明大智大慧修为早已不是一个神了,试问,连佛祖心思都能窥得一二的人又如何不会明白前因后果?”   “他除魔成神……呵,若真是如此,这半年多又何必日日守着你?以颀华的心性,若是不爱了,天地逍遥,听风随雨,那便该是你成魔了……因魔化神啊,雒嫔……”   “因魔化神……因魔化神……”   因爱你而成魔,因爱你由魔入神。   爱能使人疯魔,亦能使人重生。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特别的粗长是不是呀?感觉自己萌萌哒~   不过写的时候巨痛苦,差点儿钻进他们的世界出不来,连着两晚做了荒诞的梦,真心塞。   ☆、第十八章 振振君子归      “你爱颀华吗?”莫皇幽幽叹了一口气,清泱一愣。   “我知道你是爱他的,可是有他爱你那般爱吗?从你第一世死后大闹地府决绝投胎那一刻开始,颀华就在他自己身上下了倍心咒,从此你的所有感觉他都是百倍受之——你为其他男人笑,他感受百倍快乐……可这快乐,对他来讲无异于受千刀万剐之刑,却偏偏却只能百倍快乐着……你时时刻刻都怨他,记着时也好,不记得时也罢,你总归一直怨着他;那年你摇那小鼓,叮叮咚咚,全水狱的人都没事,唯独颀华,头痛欲裂,站也站不起来……”   清泱望着眼前的流苏,眼神不知飘向何方,她蓦地笑了,声音喃喃:“……佛祖说,‘当初你想知道的所有答案都已经大明大了,也在莲池修禅万年,为何你身上的执念依旧不消’,佛祖还说,‘成佛之人,并不是无爱之人。挡你成佛的不是这爱,必有其他。你看清自己的心’……”   “你要成佛?!”莫皇心中大骇。   清泱惨惨淡淡一笑,盯着流苏出神:“佛祖说我是世间最容易成佛的人,也本该早就成佛……却偏偏渡不过这情字……他说我执念成执,升不了佛了,于是放我离开,哪日看透了看破了再回西天去……我想,我怕是终此一生也回不去了……”   莫皇默然。   “你若说这十几万年间还有什么执念,那便是愧了……”   莫皇愣住了。   “若不是我执意要吃情缘果下凡历三世,颀华也不会给我下痴情咒,结果爱上桃兮;他若不从始至终宠着我爱着我护着我又如何会养成我当初那嚣张跋扈的性子受不了一点儿委屈,闹地府,毁三生,给自己定十三之期,再施法让自己爱上他便活不过二五;清泱那一世,更是当着他的面灰飞烟灭……从明白一切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不管往后我做多少事也弥补不了那些因爱之名却做恨之事的过去了……成佛也好呀,灭情绝欲,让他远离我这个祸水,再……”   “住口!!!”房间里一道白光闪过,清泱下一瞬间就被熟悉的怀抱紧紧扣住,他胸腔里的东西跳得那么厉害,好像就要蹦出来和她的碰在一起,他站在外面听了这般久,却偏听不得她要离开的话,“你若再说这样的话,我便将你关在万水殿里,哪儿也不许去!!!”   那人嘴唇紧抿,目光深沉冷峻,好像要把抱着人箍进骨血里去,清泱觉得全身都被箍疼了,连着心也是疼的。   “若知道你是因为这样不愿再和我一起,你出现之时便应该把你绑回来!”那人口里说着恶狠狠的话,看着她的眼神却温柔。   清泱闭着眼,浑身颤抖。   “你是我的,清泱。”他低沉的声音透着疯狂,“不管雒嫔,孟君归,顾横波,清泱……都是我的。”   清泱抬手缓缓抱住了他。   “颀华,颀华,颀华…………”   如果这辈子她都必须在这爱中欢乐悲伤,那便罢了,罢了。   自此,雒嫔回来了,也不是这样说,她讲,雒嫔已经过去了,她现在是清泱。   清泱的意思是——她既是雒嫔,也是孟君归、顾横波,还是清泱,作神几十万年,人间十三世,经历过这些的她,是清泱。   “……好了……吗?”女子疲惫地阖着眼,双手软塌塌的搭在某人肩上,睫毛上沾着亮晶晶的水也不知是泪还是汗,面色潮红,红唇紧咬——若早知道说开一切换来的是没日没夜的欢爱,她才不说。   “……嗯…………”她受不了的轻哼出声,却引得那人更激烈的动作,清泱一口咬上颀华的肩头,咬牙切齿道:“……快一点。”   闻言身上的人一顿:“还不够快?”   清泱:“…………”咬死这人算了。   颀华万余年未曾与她亲热过,如今能光明正大的做这些事了自然是不肯放过她的,另一方面自然是因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即便强大如颀华心里也是有点儿飘忽,唯有这般亲密的、热烈的相处,他才觉得心放回了实处。   清泱是他的,这手,这肩窝,这玉峰,这肚脐,这……统统都是他的。   清泱见他越来越不像话,一路吻下去真是羞耻,细碎的吻落在脚心上,又痒又麻,她想推开奈何全身软得无一丝力气,清泱只能破碎着声音喝道:“……成……成何体统……嗯……”却是那人含住了她的脚趾头。   颀华捏着清泱瓷白通透精致小巧的脚,猛地用力一拉,清泱惊呼一声便落进了颀华怀抱,他的手四处游走,片片颤栗随着他的手升起来,眼前雾蒙蒙一片连人都瞧不清楚了,只听那人炽热的呼吸响在耳边,低低沉沉,好听又撩人:“……又听你这般说了,雒雒……”   清泱面色更红,极力撑开眼皮瞪了他一眼,软绵绵的,春风荡着春波,妩媚极了,引得颀华又是一阵使力捣,清泱随着他的动作沉沉浮浮,连抬手挽住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颀华怕她磕到碰到,一手箍紧了她的腰,一手护住头,动作又猛烈了些。   清泱实在是烦了,两条细腿胡乱地蹬,哭着道:“你出去,出去……”   颀华吻掉她眼角溅出来的泪,一声一声唤:“雒雒,雒雒,雒雒……”   清泱又朝他胸前狠狠咬了一口……   万水殿五日不许闲杂人等进出,方圆十里不许人靠近,原本被玉帝派下来了解云妄上仙为洛水之神一事的太上老君,也站在万水殿十里之外的某处足足等了五日,当然,不只是他,还有所有本该在万水殿里各司其职的仙妖鬼怪。   众人一排排坐着,真是好不忧伤烦恼——也不知上神将万水殿封五日做什么,按理说雒嫔娘娘死而复生该是万分高兴的事,但想想那时上神的面色,实在算不得好。恼羞成怒?爱尽恨起?哎,可别折腾出什么事儿来,这世间没有第二个雒嫔娘娘了……若再让他们陪着折腾个几十万年……哎,哎,哎……   太上老君年事已高,在风中抖了五日,白头发都抖掉了几根——年轻就是好啊。老人欣慰地一摸胡子——唔,又是两根。   这第六日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众人只见一道白光向人间掠去,当他们的颀华上神追出来时蓦地被一道结界弹出去好远,可见施法的人用尽了全力。颀华稍显狼狈的摸了摸鼻子,手一拂,结界散开,那道白光却不见身影了。   众人不明就里,颀华淡定道:“回去吧。”自己却一闪而逝,追那白光去了。   于是,万水殿的人都知道才追回的雒嫔娘娘又被上神大人气走了……哎,哎,哎……   头发全白的太上老君连招呼也没来得及和人打那人便消失了,老人抖着稀稀疏疏的几根白胡子叹啊叹:“年轻就是好啊……”   可是别搭上我老头子折腾好不?   太上老君只好拽着一把掉落的头发颤颤巍巍的回去了……   该怎么复命来着?   哦,是的。   不就一句回答嘛……   是的,是的。云妄上仙就是洛水之神。   先回老君洞睡一觉,玉帝尽折腾这把老骨头……   话说这边,清泱被人在万水殿缠了足足五日,差点儿连法术都捻不出,恼羞成怒之下飞向东海,守着东海之眼的天兵天将眼睁睁看着一团白光飞来,一眨眼便进了来,定睛一瞧,唔,还是一个女神仙,可为何不认识?   那女神仙气势汹汹而来,也不对他二人客气,直接吩咐道:“关了!”   二人俱是一愣——谁呀这是?!你说关就关?这东海之眼是能随随便便关掉的?   清泱被欺负狠了现在看谁都生气,见那二人愣在那儿也不动作,连白眼也懒得翻,手脚利落启动阵法,二话不说就替他二人关了东海之眼,随后便朝龙宫而去。   守门的两个又愣住了——这人是什么身份?为何她可以启动阵法?诶不对,这是朝龙宫去了?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赶紧追上去——这几日龙王心情可谓前所未有的糟糕,明话放出谁也不见,统统给我龙宫外边呆着去!   要是让这女神仙进去了,他俩绝对的难辞其咎!   “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   “真的打死他?!”   “哼!赶紧去!”   “真去了?”   “快去快去!”   两人一到龙宫门口就听到里面的对话——一个声音是女神仙的,另一个是他们龙王大人的。看样子,很熟?   这边还没想明白,那边就出来了——明明说自己心情不好的龙王大人此刻正眯着眼踱着优哉游哉小步子出来,嘴角还翘着。二人俱是不由自主的朝里面瞧了两眼——女神仙躺在龙床上,正一口一个的吃葡萄,噢呵,真是十分的舒适自在。   相渊朝两人招了招手,二人上前,相渊道:“她要闹便让她闹去,我出去一会儿。”   “是。”   相渊走后,两个人就在外面看着——龙床上那几颗碗大的黑珍珠被女神仙抠走了,北海大帝送来的古泥砚台不见了,左侧的珊瑚小榻边边角角碎全了……哎哟喂,这是要闹什么?   又说这边,颀华想也不曾想便直冲东海而来,远远的就看见一身骚包亮蓝色的相渊立于东海上空,嘴唇紧抿,目光如剑。   两人二话不说就开始打,一时间天地风云变色,电闪扯着雷鸣,白光与蓝光快速交错,余威所到处,山木倾覆,大浪滔天,轰声阵阵……   “倒是进步不少。”交手空隙颀华道,“算是能当个好龙王。”   “承让。”相渊好不得意。   颀华眉头一挑:“谁说我要让你了?”   相渊面色一黑,一招百龙呼啸直朝颀华而去,白色的人身形一闪,倏尔消失,又倏尔在相渊背后出现,凝结三分力道,一道水柱朝他背后打去。相渊堪堪躲过,捻起法诀挡住了紧随其后的三次攻击,这边水柱还没落下,就见水后的人带着笑倏尔又消失了,凝神一听,却惊悚地发现那人已经在他身后一尺处,近身如此,以颀华的功力不出半秒就能捏散他元神——“你输了。”他说。   相渊翻了一个大白眼——说不让还真不让,以两人的修为差距输是必然的好吗?!你以为谁都像你是上古之神?!   相渊真是万分讨厌这人——从小就霸着雒嫔不放,他那时候还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好伐?和一个孩子抢人并且还以大欺小弄得他毫无还手之力……相渊想起往事忍不住曰娘之。   “清泱呢。”   “不知道。”   颀华眯眼。   相渊:“她不想见你。”   颀华:“关你何事。”   “……”相渊憋了半晌道,“她叫我出来打死你!”   颀华笑了,那毫无蔑视的笑却表达了真正的蔑视,相渊怒极:“雒嫔说她不回去了,你走吧!”   颀华又一次眯眼:“雒嫔?”这死小孩越来越胆大妄为了。   从来以沉稳深沉面貌示人的东海龙王丝毫没发现在面对这二人时额外的小孩子气,相渊扬了扬头不怕死道:“我现在长大了,自然能叫她雒嫔了。”   “谁告诉你的?”   “雒嫔。”   “不许。”   “你说不许就不许?!”   “嗯。”颀华道,“我说不许就不许。”明明是如此漫不经心的语气,偏偏让他想起幼时他非要缠着雒嫔抱时那人投来的冰冷眼神。   相渊哼哼两声,想到如今自己又不是小孩子了,干嘛听他的?   “我非要叫你要如何?”   颀华朝他看了一眼:“你还要不要东海?”   相渊:“…………”此生最恨威胁,娘之!   颀华不再和他废话,化作白光消失在水中,片刻后又出来了,黑着脸。相渊很是得意——这东海之眼是盘古开天辟地之时便有的,饶是西天佛祖来了也休想强行破坏。从里面关闭东海之眼很容易,但若关闭了从外面进去可是万分艰难。   “她关的,可不干我事。”   颀华自然知道是清泱关的——这便是真恼了,但他又何其无辜,不是失控了一下子么,哎,哎,哎,小别自是要胜新婚的,何况他们这样算得上大别了。   进不去,里面的人又不给开,只有拿还在外面的人出气了。颀华在动手之前问道:“开不开?”东海龙王是有这个特殊能力从外面打开东海之眼的。   相渊摇头很是干脆:“不开。”   那就不客气了。   一道白光快速掠过去,万千股水柱随着白光一齐向相渊击去,相渊撑起阵法快速抵回去,嘴里也不忘念念有词进行反攻。一白一蓝又一次在空中眼花缭乱的交错,砰砰声不绝于耳。   相渊心里气急败坏:喂喂喂你一个上古水神手下毫不留情就不怕传出去被人笑话吗?!老子残了缺了你去哪儿找下一个东海龙王去?!   当他又一次狼狈的躲过颀华的攻击时,眼神一凌,口中念出更拗口的法诀,运起全身修为,狠狠朝对面而去,颀华在运功间隙来不及施展防御,只是慢了一息,一条水龙便又快又狠的穿腔而过,他哇的吐出一口血来,直直向下坠去——   相渊蓦地一惊,赶紧收了法术朝下掠去——不会吧?怎么可能就击中了?   正在往下坠的颀华抹去了嘴角的血,他想了想,反手朝胸口拍了一掌,这一掌造成的伤害比刚刚相渊的一击还要大,他又喷了一口血,淋得一身白衣触目惊心,颀华满意了,苍白着脸色缓缓合上眼。   就当他要掉进海里时,清泱破水而出接住了他——脸色和受伤的颀华一样苍白,并且额外难看。   才被接住昏迷的人就醒了,身体一动两人就换了姿势,清泱被某人紧紧箍在怀中,他的脸还在她头顶一蹭一蹭的:“疼……”   清泱也想反手一掌将他打出去,想了想又舍不得,他自己打的那一掌一定不轻,她再打一下岂不更疼?心里却恼死了——这人怎么越来越无赖了?   “真的疼,你摸摸。”   于是清泱沾了满手的血,那鲜艳粘稠的红色让人惊心,清泱的手抖了抖,闭了眼窝在他怀里不再看。   半晌——   “回去换衣服。”声音闷闷的。   “嗯。”颀华无声地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也不知道这么隐晦地……那啥,会不会被锁,锁了我也没法儿,再见啊再见啊再见……国庆七天不知道会不会发,毕竟行程很满~   ☆、第十九章 月移花影约重来      两人飞回万水殿,清泱想了想心里实在怄得不行,二话不说抬着某人的胳膊一口咬下去,一点儿也没口下留情,颀华冷不防被这样咬上一口暗暗抽了一口气面上却一如往常,开口还很溺宠:“滋味如何?”   清泱眼一眯,颀华暗道不好,女子放开他,口气极是平淡,眼睛睇着他:“鲔鱼妖?”   这是想起过去了。不消说,乾坤九界所有男人都怕这个——翻旧账。偏偏不能解释也不能沉默,处理不好又是新一轮家庭战争。无论颀华在外边地位有多崇高,法术多高强,总归是个爱妻如命的,地位、法术在这面前顶个屁用,他摸了摸鼻子,道:“那时若不这般说,你可会让我留下?”   “不会。”清泱顿了顿,“但你之后都要和我成亲了却也不说,便是欺骗。”   “我是不是鲔鱼妖和我们之间的感情有何干系?”   清泱想了想,好像没什么关系。   颀华将人圈住,心口装得满满的,这几十万年的追寻,求的不过就是还能抱着她,鼻息间全是她温温淡淡的味道。   清泱任他抱着,眼睛却熟悉的眯起来——女子一旦回忆起某一部分,必定是要牵连出许许多多其他的。   之后颀华便接受了长达一个时辰的拷问,唔,说拷问也不甚准确,女子无理取闹起来真真是极闹心的,才不管事实,也休谈逻辑。   “你日日夜夜出现在我梦中是何居心?”   “那时你已订婚,我若不使法子你便要同那苏州首富成亲了,教我如何受得了……”   “你受不受得了与我何干?哼,我再问你,我见了那人之后忧心成疾,你在暗中肯定知晓,瞧我病怏怏的躺床上为一个梦中之人挠心挠肝,可曾得意?”   不待颀华回话又哼了一声,接道:“肯定得意极了!说着舍不得我受一丁点儿罪,那时又舍得了……”说完还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颀华有口难言。他对自己下倍心咒,如何感知不到她的心境!   “还有一世,你干嘛扮山贼吓我?吓死了……”   “当时只来得及想这法子……”   “不许狡辩!”清泱眼一瞪,“哼,那是你可是强抢,也不问我愿不愿意,若我想不开三尺白绫……”瞧见身边人面色有变改了口,“现在知道急了?当时作何去了?”   颀华望着怀里娇横的女子也不争辩,顺着道:“是是是,我错了……”   “我扭了脚你也狠心在一旁看着,还敢以此要挟……”清泱越想越气,“哼哼哼……好狠的心……”   颀华:“……那时你我非亲非故,若我贸然上前嘘寒问暖,你必生警惕之心,又如何肯跟我走……”   “借口借口,我不听!”   颀华无奈,磨着女子气得绯红的脸颊温柔道:“是是是,我错了……”   清泱又哼了一声。   “大织女送我的驻颜丹哪儿是什么驻颜丹,分明就是你嘱咐的一味药,让我不能一时间想起所有的前世今生,害我断断续续半年不得安宁……”   颀华有些心虚:“那时我还未找到问题症结所在……”   “所以拖一天是一天?”清泱拿眼斜他,咬着嘴唇好不气恼。   颀华凑过去温柔的碰碰清泱的唇,低低道:“别咬。”咬坏了心疼的可是他。   清泱又是一瞪。   “我时常戴的木簪子突然就不见了,可是你搞的鬼?”   想到这个,颀华心里梗住了——那破木头桩子有什么好?明明他已买了流云簪,却不见清泱戴过,本来他也不在意这些,后来知道那破木桩子是沈云望幼时削给她的后才对那破桩子越看越不顺眼,后来一不小心就扔灶里做柴火了……   颀华抿抿唇:“那破木头就这般好?”   清泱察觉到他神色异样,也撇撇嘴:“我用惯了……况且,我只有那一根簪子……”   “我送的呢?”   清泱不说话了。   颀华心中一紧:“你丢了?”   清泱随即一瞪:“才没有呢!”   心稍稍放下,颀华不自觉将人抱紧了些:“你既没丢,为何说自己只有那一根木头桩子,为何不戴我送的?”   清泱将头埋进某人怀里,哼哼唧唧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颀华心又沉下去了,默了半晌才道:“丢便丢了罢,哪日我再买一支……”   “……我怕戴久了会坏……”   若不颔首细听,这细如蚊蝇的声音是决计听不到的——可偏偏,颀华听到了。   也是,神仙嘛,理应听到的。   颀华将人从怀里挖出来,眼角眉梢都是溢出来的笑意:“所以你不戴?”   饶是直接坦然如清泱,想到那时莫名的想法也终是有些扭捏,哼唧了两声又将头埋进了某个怀抱里,三分窘然三分羞涩四分气恼,瓮声瓮气道:“哼!愚蠢的凡人!”不就一只簪子?日日夜夜贴着胸口也不怕被戳伤,更恼人的是,直到现在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她也没有想着要取出来——先人们的话果真是没错的,下凡傻千年。   她为人时,每天夜里不知要把那簪子拿出来抚摸多少遍,看着簪尾的流云刻痕心思百转千回,有时像清冷的月光,有时像斜暮的夕阳,脑中晃来晃去都是某人淡蓝色的水纹刺绣,衣襟上,广袖边,裙袂角,一如那人一样,乍一看温温淡淡,留给人的印象却是惊艳刻骨的。   清泱此刻是羞多于恼的,颀华握着她的手,十指交缠,细细摩擦相贴的肌肤一片缠绵炽热,羞着羞着就恼羞成怒了,她自怀中取出在河底买的簪子,正要扔掉被颀华截去了,面色喜怒难辨,他看着簪尾被磨得平滑的纹路,默默地伸手绕到女子脑后,简明的束了发。   清泱或是被此刻这种平和安宁的氛围所感,之前羞死人的羞恼之意渐渐淡了,心中只剩下温吞细软的暖意,充斥着整个人,暖洋洋软绵绵的,眼睛都舒适地眯了起来,整个人也像站不稳似的,靠着抱着她的人,听着他平静的心跳,内心更加安宁。   颀华低沉柔和的嗓音响在她耳边:“以后别做这般危险的事情。”   “嗯。”   把心爱之人赠送之物当做宝贝小心翼翼藏匿或供奉起来的,十有□□是因为心中的不安作祟,亦可视之为对这段感情的患得患失以及对心上人的不确定。若你笃定此生两人必将携手到老相亲相爱,又何必如此在意一个死物,活人就在眼前,满腔爱意十分都不够表达哪儿还有心思将柔软爱恋注入一支簪子上?   换个方面说,一个男子若十分爱意爱着一个女子,他瞧着任何好东西都是想买给她的,样样都用尽了心思,物物都是沉甸甸的情谊,女子如何忙得过来?   雒嫔是断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她这一生都处于颀华的极度宠爱之中,颀华花尽心思送给她的东西没有上万也有数千,万水殿中的世外桃源、仿人间,寝宫里的珍珠榻,珊瑚座,海草流苏,甚至于管理制度,水底习俗,哪一样不是她想改就改,想做就做?一个纵得无法无天,一个受得理所当然。   而清泱,一世为人,从小孤苦伶仃,对别人施与的好是陌生而惶恐的,一边无法拒绝一边又心有戚戚然,凡人□□众多,心思敏感复杂,对这般好是无法心安理得的,既想得到更多,又害怕失去,只好日日抚摸爱恋,将心中那酸酸涨涨的感觉反复品味一层缠一层。   如今她既不是过去的雒嫔,也不是凡人清泱,却也明白了——或许有的时候,十分爱意是不够的,十分爱着他,感知到胸口卧着的簪子的时候十分爱意竟然溢了出来。或许真的会这样,爱是没有满的圆的。   两人静静抱了一会儿,发现某人又有动作时清泱闪开了,她恼道:“真是越活越回去,成何体统!”   颀华只是蹭过去又牵起女子的手,吻了吻:“何时不这样?”说得还很是理直气壮。   清泱不理他,径直往前走,两只手却紧紧缠着。   “过几日去凤凰山罢。”   “好。”   万水殿自从女主人回来后就一直陷在一种喜悦中。想来任谁看见千百脸来不悲不喜的男主人突然之间一直嘴角自带三分笑的样子都会觉得内心高兴,更莫说还有某人直率放肆的笑声,据最老的海龟半仙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讲,这笑声和之前的一样,一样的放肆。   话说消失了十几万年的海上秋千又架了起来,比之前的更甚,都快挨着九重天了——九重天上住着的老神仙们看着秋千荡起来的惊心动魄的弧度,小心脏都停了半刻——   一个老神仙说:“哎哟吓死人了吓死人了!这小姑娘家家的胆儿真大!”   另一个老神仙说:“哎哟吓死了吓死了!可真胡闹!胡闹!”   再一个老神仙说:“哎哟哎哟骨头都吓散了吓散了!水神也任得她胡闹!”   于是一片唏嘘——不容易啊不容易,天上地下折腾这么多年,得偿所愿了,又回到当初了。   清泱坐在巨型秋千上,看着人间由大变小,风声呼呼而过,那强有力的阻力与窒息的快感真是令人发疯,她嘴角张扬着,眼睛里亮晶晶一片,说不出的神采飞扬,秋千荡到最高点时,她蓦地松开,身体有那一瞬间失重,轻飘飘如同飞絮,感觉三魂七魄都要在那一瞬间飞出来,之后便是紧随而来的急速下坠,好像三魂七魄又在一瞬间被一股不可阻挡的势力扯了回来,她大声尖叫着笑了出来,坦率放肆的笑声充盈整个海面,闻者莫不觉得心中一荡,嘴角自发上扬起来。不过,这些人里可不包括颀华。   当清泱一日里第九次放开秋千不管不顾从空中掉下来时他眉头皱了皱,化作一道白光向那急速坠落的白衣女子而去,于海面十丈处接住了她。清泱笑盈盈的环着某个面如锅底的人的脖颈,眼里潋滟的波光美丽绝伦,她喘着气道:“好久没这般玩儿过了,开心啊开心!”说完也不顾面色依旧难看的人吧唧就是一口。   颀华心里不动声色的软了软,面色有所缓和,不过依旧以不可抗拒的口气道:“下次不许这样!”   清泱撇撇嘴,嘀咕道:“我还叫你‘下次不许这样’呢,你不也没听……”   颀华挑眉:“什么时候?”   清泱望了他一眼,脸慢慢红了,哼哼唧唧不想再说。   颀华如何不知道她讲的什么,却偏偏装得极像不知情,又问道:“我何时那样了?”   清泱瞪了他一眼:“若你不那样我也不这样。”   “哪样?”   清泱扑过去糊了某人一脖子牙印,颀华等她咬完了捞起人就走,一个时辰后回了某女神仙一身,清泱自是抵死不从,来来往往间也挣着一口气到处乱咬,两人最后算是平分秋色。唔,不过男神仙倒对自己满身的牙印满意得紧,女神仙就有些咬牙切齿了。奈何男神仙一场战事下来神清气爽眉目含笑大有你若想再来一场我必奉陪到底的架势,而女神仙就显得手脚无力气息奄奄了,唯有用一双泪凝于睫楚楚可怜的眼表达控诉。   不过,男神仙又睡了三天的美人榻。   经此一役后清泱减少了玩儿海上秋千的次数,且每次必须得有颀华在场,清泱很是不满——她一个不死之身的神仙,难道还会因为玩儿秋千出事不成?哼。   不玩儿秋千的日子清泱就呆在万水殿的后花园里,世外桃源恢复了往日生机,紫藤萝,蔷薇花,靛色吊兰,石竹,玉兰……百花绽放,美如仙境。躺在古树根上,阳光透过浓茂的树叶撒一星半点,俏皮可爱又不失韵致,偶有风吹过,槐花瓣,桃花瓣,梨花瓣,樱花瓣,纷纷扬扬,宛如一场四季花雨,伴着层层叠叠的花香,五脏六腑都美酥了。有时候她一躺便躺一天,有时候是颀华到这里来寻她,要不待她醒来,要不抱她回寝,亦有时候,算是大多时候,她在古树下躺不了多久就会有人进来,将她放在自己身上,两个人默默无语就是一天。唔,还有不少时候,某人躺着躺着就觉得不能辜负如此良辰美景,默着默着就往某方面拐去,花香伴着脸红心跳的低吟浅哼,差点儿没让某人舒服得入魔。   自然,大多数情况下,被骂“成何体统”的男神仙又会睡三天的美人榻。   这日清泱又一次被某人折腾的手软脚软陷在软扑扑香津津的花海里,她抖着手指哑着声音:“成……何体统……嗯……”   清泱被某人弄得昏过去。   之后昏睡了三天。   醒来之时就见颀华坐在一旁,一眨不眨的盯着她。   清泱将手抽出来,哼了一声。   颀华复又捉住,眼角眉梢的笑像是一瞬间绽开了,就没见过他如此高兴的模样,清泱心下一顿,用仙气全身探了一遭,然后不怎么相信的愣住了。   颀华再也忍不住将清泱抱了起来:“雒雒!雒雒!!”   清泱反应过来,眼角弯弯,笑着叫道:“孩子?!”   颀华将人小心翼翼的放下来,回道:“嗯,孩子!”   于是,在水神大人辛勤耕种下,万水殿的女主人,洛水之神雒嫔,云妄上仙清泱怀孕了。一时间,因山神大婚洛神重归仙位还没消停下去的天庭又一次沸腾了。   九天之上——   “哟,太上老君,听说云妄上仙怀上啦?”   “嗯哪,是呀是呀,才探了脉,是有了!年轻就是好呀……”   “听说了吗,雒嫔娘娘有了!”   “听说了听说了!天上地下谁不知道这事儿!”   “欸,我还听说西王母现在开始就在准备满月酒的重礼呢……”   “真的假的?!时间还早呢!”   “哟,你是没看到月老,月老庙翻了个底儿朝天,硬是嘀咕着没东西送呢……”   “不会吧?这阵仗也太大了点儿……”   “你也不瞧瞧是哪两位的种……”   玉帝与王母——   “这小子的动作也实在是快……”   “倒没想到最后会是这般结局。”   “算是最好的了。若继续折腾下去也不知会带来如何灾害。”   “嗯,罢了罢了。”   “夫人,可曾想好满月礼?”   “短短两日时间,如何想得妥当?”   “也是,不急。”   昆仑山——   “清泱有了。”   “听说了,整个天庭都在闹呢……唔,干什么……嗯……”   “我们要加快,夫人……”   凤凰山——   “你大着肚子瞎跑什么!”   “宁凰!宁凰!哈哈,清泱怀孕了!”   “干我何事?”算起来,好像和颀华还有笔账未结。   “哼!麻木不仁!”   东海——   “斯文败类!衣冠禽兽!禽兽不如!恶棍流氓!哼!哼!!哼!!!”   “…………”   “不过雒嫔的小孩一定很可爱,哈哈……” 作者有话要说:  哟哟切克闹~是不是很甜呀?(*^__^*)   ☆、第二十章 晚来天欲雪      清泱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乾坤九界的人,所以也不知道她若怀了孩子将来这孩子会如何又到底算不算这世间之人,带着一些复杂心情在颀华的陪伴之下去了一趟西天,拜见了佛祖。   颀华等在外面,清泱同佛祖坐在莲池边讲话。   知道孩子不会有她所担心的情况出现后她定了心,至于到底算不算乾坤九界之人佛祖没讲,明白佛祖不会透露先机清泱也不再问,只要能平安降生就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人生轨迹要走,这孩子将来要经历些什么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她正欲起身时看见佛祖身后那一棵桃树,她动作顿了顿,甚至是有些僵硬,过了半晌才道:“花开始掉了……”桃兮是佛祖的情障,即便当初被颀华用万物初生之水凝炼成实物,但只要佛祖不死,她便永存。可如今,她竟然看见那棵万年不败的树开始凋谢了。   面对之人一如她千万年来看见的那般神色,平和,慈悲,怜悯。他微微点头,声音里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花开花败乃四季轮回,世上没有永恒的生命。”   “……那么我呢。”话一出口才想起来她已经不算世上之物了,清泱有些不甘心,不知道是为那执着的女子还是为了眼前这人,“可她明明不该败的……”   “发生即业,所有世人执念的‘不应该’‘不可能’都是必然。”   清泱不想听这个,直直看着佛祖,问道:“你要死了?”   佛祖一顿,竟是半刻后才回答:“没有。”   “那她为何会这样?”   佛祖久久不答。   莲池的莲花寂静无声的盛放着,硕大青翠的莲叶铺在水面上,弗如静止,就连水下活泼游动的金鱼也悄无声息。艳丽的桃花瓣飘下来落在水面上,激起的细小涟漪可以忽略不计。当清泱以为佛祖不会再开口时他说:“障由心生,心死则障灭。”   莲池里一片静谧,竟比之前的安静还要安静,清泱甚至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也听到了桃花瓣从蒂上轻轻分离的一刹那声响,很轻很轻,却毫无征兆——“咔”,好像有人把一样清脆的东西从中间折断,又好像杀人时扭断脖子的瞬间,轻盈又宁静,好像她早就知道,死的时候嘴角还带着笑,那笑好像还在说——呐,我一直等着这一刻呐。   清泱开口时声音又低又哑,她轻轻拂去手背上不知名的水:“那便恭喜佛祖了。”   女子起身离开,此刻风起,她的衣袂飞扬,好像遮住了天光。纷纷扬扬的桃花瓣随着风四处起舞,落了莲池边的人一身,那桃花瓣温柔的伏在男子身上,好像在说——呐,我死在你怀里了呀。   如若你此刻才障灭,那前几十万年看似不悲不喜无情无欲的岁月到底是在折磨谁。桃兮,而死又是不是你盼望的解脱。   清泱出了莲池,颀华背对着她立在菩提树下,菩提树枝繁叶茂,苍翠欲滴,蓬蓬勃勃好像世间一切正热烈的生命。就在她走出来的刹那,背对她的人转过来,目光温柔似水,情深一片,衣袂边恬淡静雅的水纹宛如亘古的坚守。   “我们去凤凰山,好不好?”   “好。”   千万年来不管她说什么她要做什么,他的回答永远都是一个“好”,陪在身边,高兴是她的,痛苦是他的。每一次他回答“好”的时候都好像倾注了所有的温柔。   你这辈子不管想做什么都不要怕,只要我还活着,便没有人可以阻止你。   好。   凤凰山。   看着昔日冷硬青雉的玄色眉目间竟有了女子特有的妩媚轻柔,清泱心里有一块地方轻轻软了。   陪在她身边的男子,眉目间的冷硬和曾经的玄色如出一辙,好像世间没什么东西能让他温柔相待,却又不是这样——当他目光落到身旁的女子时,唔,每一个男人都会有那样的目光吧,在看向心爱女子的时候。   “雒嫔。”开口的时候才发现声音有一些发抖,玄色稳了稳声音,笑了,静静望着她。   “我知道。”清泱走过去,轻轻一个拥抱。   在她和颀华纠缠的岁月中没有第二个人像玄色那样,一直都处在故事中,陪着她经历一世又一世,一生又一生,当着旁观者,做着演戏人。她心底深处那种一边是无垠的绝望一边是无能为力的爱意的纠结心境,恐怕只有玄色能明白了。   为了一命之恩,她虚耗千载时光陪着执拗的人反反复复。她希望她能找到出路,她盼着她好,她知道。   这份情谊,她清泱忘不掉。   “上山罢。”宁凰看着自家小妻子眼泪汪汪的样子有些堵心,将人扯了过来,皱眉道:“医师讲忌大喜大怒,你听是不听?”   玄色翻了一个白眼嘟囔道:“你若不气我,哪儿来大怒?”   宁凰觉得脑门突突地疼。   颀华一笑,理了理清泱的披风,道:“走罢。”男子不动声色将女子的手握住,十指相缠,温暖又可靠。   四人踏着月色慢慢朝山中走去,原本施用法诀瞬间就能到达几个人都默契的选择了散步,清泱和玄色走在前面,颀华和宁凰跟在后面。前面的人温声软语絮絮叨叨,后面的人沉默无话,氛围有一种说不出的协调宁静。   当然,这种协调宁静是在不听后面二人谈话的前提之下——   “今年凤凰山上的凤凰花莫名延迟花期半月余,水神可曾听说?”左边着金色宽袍的人道。   “听说了。”右边穿白色长衣的人回。   “可曾知道原因?”   “宁凰上仙既说‘莫名’,想来是没有原因了。”   “我原本想水神既司九界之水,通万物灵性,这原因想必是知道的。”说完淡淡看了他一眼。   颀华笑,不答而问道:“听说仙界多处都发生了白蚁乱,可是真的?”   宁凰一顿,像是明白了什么,答道:“西南境处,中北林和东南一线较为严重。”   颀华点点头不再说话。   细一推算,白蚁乱发生之时正是各处著名花卉同时处于花期之时,白蚁亦称香花蚁,每五百年就会有一次大规模的蚀花行动,这些白蚁数量巨大,蚕食能力惊人,天庭每一次都会大规模灭杀,但他们的繁育能力很强,所以收效甚微。   按时间来讲,据上一次白蚁乱不过四百年,正是因为今年发生之时提前了整整一百年,所以才会让各地损失惨重。   而白蚁乱发生之时凤凰山因为某人的捣乱花期延迟,所以刚好错开了——想到这里宁凰暗暗吸了一口气,若当时没有颀华故意为之,想来这次凤凰山也难逃劫难。他炼金华丹,凤凰封地中的帝王花是必不可少的一味药,若是遭此劫难,金华丹必定练不成。   而金华丹是给玄色吃的。玄色分娩时若没有它,必死无疑。   至于为什么,就要扯到两人的身份上去了——宁凰是上古神鸟凤凰,而玄色只是九界中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玄鸟,她肚子里怀的是一只小凤凰,生来就神力非凡,以玄色的普通修为若想顺利抵抗小凤凰出生时爆发的神力简直是天方夜谭。而每一只凤凰一生可以用心头血炼铸七枚金华丹,食金华丹者,得凤凰青睐,通百鸟之语,修为大进。对玄色来说,通百鸟之语,修为大进什么的都不甚重要,重要的是前一条——得凤凰青睐。她只有服了金华丹才能顺利诞下小凤凰。这也是宁凰如此重视今年凤凰山的花期的原因。好在只是晚了半月,炼制金华丹时间还来得及。   “多谢。”   颀华笑道:“你不用谢我,我不是帮你。”   宁凰挑眉。   “多炼一枚。”   宁凰脸黑了——你以为这丹是普通的丹药,想炼就炼?老子的心头血不花钱的?啊呸,什么钱不钱,老子的心头血岂是用钱来衡量的?   颀华看了看前面还在细细讲话的两人,面上笑意微收,道:“佛祖身边的桃树开始谢了。”   宁凰呼吸一顿,面色凝重起来:“什么时候?”   “三日前。我与雒雒去过一次西天,我无意间看到的。”   “东海可有动静?”   颀华摇摇头。   宁凰皱着眉不再说话,过了半晌才道:“你是要给清泱吃?”   颀华颔首:“我不会让她有事。”   宁凰叹了口气:“顺其自然罢。”   颀华笑了:“万物得日月水土而生,生而为自然,我们便是自然。”男子眼中一如既往的温润清朗,却偏偏让人感觉到一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狂妄——这种狂妄,源于对自身力量的自信。   原本以为这样的颀华自从清泱回来后是见不到了的,哪儿曾想,竟是时时刻刻存在的,只要涉及到清泱的安危问题立马就显露出来。   “清泱曾救过玄儿一命,为了这恩,我也会多炼一枚。”   “多谢。”   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的样子,两男人怕前面两个都有身孕的人吃不消,于是一人捞一个飞速掠回了凤凰殿。但旧友重逢,话是讲不完的,于是这一晚上,清泱和玄色挤在一张床上继续絮絮叨叨,两个男人独守空闺到天亮。   清泱讲了十三世过后她被佛祖凝聚之后的事,也讲了在人间十三世小乌龟死后发生的事,顺便提了提桃兮。玄色听完后叹了一口气:“也是一个痴情的人。”   清泱没讲过不了多久桃兮便会魂飞魄散,这样的事,说出口来竟是万分艰难。是呀,她何曾做错过什么,不过是爱上了佛。   玄色低低的讲着她和宁凰之间的事情,面上顾盼生姿,真真是极美的,清泱看着这样的玄色心中自是极其欣慰的,听着宁凰为她做的事也暗暗感叹玄色遇见了懂她待她好的人。   当所有的事情都差不多讲完时,天边已经开始在亮了,两个人头挨着头靠在一起,静静的都不再讲话——   在过去一万余年里,她何曾想到还会有这样一刻,她和颀华竟然能重新在一起,她还能和玄色头挨着头讲一夜的话,而玄色也能找到这样一个百般对她好的人,相夫教子,举案齐眉。   她对最爱的人犯下过最深的孽,上苍竟然还能原谅她让她获得这样喜乐安宁的日子,我佛慈悲。   就在清泱快要睡着时,玄色轻轻问道:“沈云望如今如何了?”   清泱睁开眼,目光落在窗边微茫的光上:“不知道。”   房间里陷入沉默,沉默着不知不觉间两个人就睡过去了。   人间西湖。   正是夏日,十里荷花,红绿相间,美如仙境。在这接天的荷花淀中默着一只小船,小船虽小但五脏六腑俱全,小小的船棚里将将可以坐两人,一个小茶几,一个小摆台,些许书和挂件,雅致又简单,但篷里并没有人,船上唯一的人站在船尾,正撑着篙,一身青衣,广袖飘飘,倒是和寻常撑篙的村野匹夫不一样。   船蓦地摇了摇,好像吃水深了些,撑篙的人顿了顿,将桨打理好,矮身进了篷里。不出所料,原本空无一人的篷内坐着一个白衣女子,她端着青瓷茶杯,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怎么下来了?”青衣男子在另一边坐下来,开始有条不紊的煮茶。   清泱看着他的动作,道:“我有孩子啦,云望。”   青衣男子闻此一笑:“盼了这么久,也终于到这天了。”   清泱点点头,接过男子递过来的滚茶,小口小口的吹着,道:“找到了吗?”   青衣男子摇摇头。   “我帮你去地狱看看罢?”   男子笑意一敛,望着女子道:“你即便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要为肚中孩儿想想。地狱浊气太重,万一伤着你让我如何好过?”   “那你便这样漫无目的的找?”   男子喝茶的动作顿了顿,他道:“总会找到的。”   两个人不说话了。   一万年前她用一半的心头血凝聚了他的三魂七魄,换得他重生的机会,因为四海龙珠的关系,从此以后不管轮回多少次,他都是带着记忆的。   一万年的记忆太多,若事事都记住,可能往后的人生都只能用来回忆了。他练就了不想记住的东西便可不记住的本领却也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明白一些事实——关于一个人,关于那些年似是而非的心跳和慌乱。从此以后,这就变成了他活着的目的与希望。   喝完一壶茶,日头已经西斜,清泱起身,轻轻道:“我走了,云望。”   青衣男子起身:“我送你上岸。”   “好。”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船舱,青衣男子划动桨,小船慢悠悠朝岸边滑去,船头温柔的拨开茂盛的荷叶,清澈的水荡起波纹,幽幽地映着一青一白两抹倒影。   半刻后船靠了岸,清泱动作轻巧的跳上岸,她回过身来面对着船上屹立的人,笑了笑:“我走了,云望。”   沈云望静静看着她,记忆中熟悉的眉眼和面前这个更美的女子重合,渐渐变成她十四岁时候的样子——女子穿着黑色的长裙站在篱笆院子栅栏旁,头上挽着他削的木头簪子,眼里清清亮亮一片。他说:“我走了,清泱。”   “我等你回来。”   “好。”   十年之后,物是人非,天翻地覆,谁知道最后他们各得一番天地,也会有这样的境遇。   男子久久望着她,女子也不催,只是任他看着。   沈云望笑了笑:“好好过,泱儿。”   清泱手一挥,在身后人的注视中一步一步消失。   只要你不怪我就好了。我也不知道当初的做法是对是错,让你在往后无边的轮回中都带着庞大的记忆往生。   怎么会怪你。越漫长的岁月,越能使人清楚看见心脏内里。能被时间永恒记住的,唯爱而矣。   他们都心照不宣,此次见面将是最后的见面,往后的人生中,他们各有各的酸甜苦辣。她不再是清泱,他也不再是沈云望。   当清泱在床上醒来的时候身旁的玄色变成了颀华,她睁眼的瞬间就落入了那人深邃情重的眼里。紧贴的温度,熟悉的气息,这一切都无比使人安心。她朝他怀里钻了钻,触耳即心跳,温暖又沉稳。男子低沉的声音引起胸腔震动:“昨夜你和玄色讲到寅时,再睡一会儿。”   “好。”清泱轻轻勾了勾唇角,可能这个人忘了他们是神仙不会有疲惫感。   女子朝前贴了贴,坏心眼道:“我要你陪我。”   男子呼吸一顿,过了半晌才道:“那就好好睡觉。”   清泱蹭了蹭他脖子:“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的收藏一直不涨,也是醉了╮(╯▽╰)╭   ☆、第二十一章 能饮一杯无      清泱来凤凰山的目的不过就是挂念长年旧友,和玄色讲一讲彼此这些年的境遇罢了。玄色挂念她,她也理应来此安安旧友的心。   或许是怀有身孕的人心思都要比平时更加敏感纤细,也可以说是安胎期间实在是无聊,日复一日在凤凰山的日子就常常变成清泱与玄色坐在院子里煮茶谈天回忆往昔的时间。偶尔玄色会被宁凰捉去训诫,一训就是大半天,也不知道是真的在训诫还是做其他什么,这样的时候清泱就化一座摇椅出来在上面摇啊摇,好像又回到了篱笆院子的时光。   不过地上没了玄色小龟。   那乌龟自然是玄色的幻化。至于为什么,就要与当初清泱无意间救了玄色一命开始说起了。   那时候她还是洛水之神雒嫔,整天四处乱逛。而玄色不过五百年道行的小玄鸟,还不能化出人形。某一天玄色在洛水之畔喝水,这只鸟通体玄黑,泛着光泽,惟翅尖和尾尖有一抹明亮的白色,白色与黑色的分线条简单利落,看起来很是好看。于是躲在河边树林里捉鸟的猎人都盯住了她——这些猎人不是一般山林里打猎的农户,他们捉鸟是为了各地的贵族高官,一般说来,就是把好看的一切动物活捉回去,供无聊的贵族子弟把玩逗乐儿。   然后玄色就被捕了,麻绳网网住了她,任她如何扑闪都挣脱不了。几个五大三粗的猎人迅速围过来,准备收网。玄色到底是个刚硬的女子,秉着一种宁愿死也不要被捉去困在笼子的决心死命的扑腾,扑腾得身上的毛都掉了,尾羽也折断了几根,但她还是激烈地挣扎着,没有一个人能把她从网中拿出来。这样做的后果是,原本看着伶俐讨巧的小鸟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只脏兮兮血津津断了尾羽的鸟儿。猎人们也没料想到这么小只鸟竟然有那么大的力气扑腾挣扎,一股子不低头的劲儿,后来有个猎人恼了,瞧她这惨兮兮的样子也没有达官显贵会要,不管会不会弄死她,下了狠手直接将她摁在沙坑里,玄色还是死命动着,甚至把那人的手啄出了血。   像这样发展下去,这只鸟儿必死无疑。   就在人们想要摁死她的时候,雒嫔刚好从外面溜达了回来——唔,眼睁睁看着别人弄死一条性命终归是不好的,于是袖子一挥,救了她。又瞧见鸟儿伤得这样重,若不再救救也活不了几天,于是再一挥,顺便输给她五百年道行,让小玄鸟化成了人。   小玄鸟目光冷硬,小尖嘴吐出的话倒不如目光冷硬:“你救了我,我自是欠你,以后必报。”语气倒是和目光一般冷硬,说完就飞走了。   之后她的身边总会出现这只鸟,她在人间玩儿,它就在不远处的大树上闭目修行;她在天上闹,它还在不远处总有一个地方闭目修行……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有了旁人无法言说的默契。   这种默契,当雒嫔经历情伤决定忘却前尘种种轮回为人时就体现出来了。她什么人也没找就找了玄色,留了一句话:“我下凡为人,你不要让他找到我。”然后不再多说一句,也不管玄色会不会答应,堕入轮回道,往生十余世。   而玄色呢,也就为一命之恩,向月老处讨了符水,每世都喝,每世都变乌龟,守着雒嫔的仙气,让颀华无法寻到人。那符水并不是千年小仙可以禁受得住的,所以每一世玄色都不能守雒嫔到最后,清泱那世是她坚持得最久的一世,可能是清泱仙气越来越薄弱,她自身修为也越来越好的缘故罢。   显怀之后清泱越来越嗜睡,睡着之后又常常不安稳,梦里人影来来去去,有时候连她自己也想不起来梦的人是谁。颀华来了凤凰山后一日比一日忙,有时候半月见不到人影。不过他每一次回来清泱都是知道的,哪一日自己没有做光怪陆离的梦,那便是他回来了。唯有他的气息才会令她安心平稳。   这又是半月,清泱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十几步声响之后她就被人横抱起来,陷在熟悉的怀抱里清泱自然而然地抬手勾住了男子的脖子,另一只手下意识的放在了肚子上。看着怀里人不自觉的动作颀华的心软了软,紧随而来一阵心疼愧疚,他吻了吻她,将她小心放下来,揉着脸道:“最近很忙,一个人无不无聊?”好在终于是忙完了,以后几个月应该都能陪在她身边了。   清泱摇摇头:“每天都很困,没时间无聊。”   面上游移的手微不可见一顿,颀华又吻了吻她额头:“多休息。”   清泱笑:“每天都睡觉,还要如何休息?”   颀华跟着笑:“多休息总是好的,过不了多久有你受的。”话说到后来声音都有点儿发紧——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控制住自己。   怎么可能看着她为他受苦。   不如要了他的命。   清泱捏了捏他的大掌,蹭了蹭:“我是不怕的,到时候有得受的是你。”   这个人是一点儿也见不得的,到时候她哇哇大叫,他可怎么办。   “分娩的时候自然会疼的。”   “嗯。”   “你也知道我受不了疼。”   “嗯。”   “到时候不管我叫些什么,你都得听玄色的,不许胡来。”   颀华沉默了,拥着人不说话。   半晌,清泱长长叹一口气,叫道:“颀华。”   抱着她的手紧了紧。   几月前知道她有孕时那种欣喜若狂哪儿去了?   “我是不会死的神仙。疼一疼,我们就有孩子了。”清泱望着他道。   颀华此刻笑了笑,面上神色如常,道:“你生还是我生?现在谁安慰谁呢。”   清泱想了想笑起来,嗔道:“谁叫你总是做些过激事情?”   颀华眼睛眯了起来——还是我的错?   清泱不去看他,扭过头闭了眼睛——“困了,睡觉。”   颀华将人划拉进怀里,绕过肚子小心翼翼抱着。   阳光温暖,天高地阔,是睡觉的好时候。   两人闭眼不过片刻,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就近了,两人同时睁眼,来的人喘着气儿说:“上仙,夫人要生了。”   “在哪儿?”   “宁玄阁。”   两个人眨眼就不见了。   再一个眨眼,颀华护着略显焦急无措的清泱出现在宁玄阁院子里,主屋外已经候了很多人,换水的婢女,忙杂事的小厮,备后的接生婆,听说太上老君正在赶来的途中。主屋正门对着的空地站着宁凰,他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浑身僵硬成一个诡异的姿势,好像随时都准备冲进去,额边的汗流下来了他都浑然不觉。   玄色在里面撕心裂肺的叫,变调的哭声搅得在场的每个人都喘不过起来。   “玄儿,让我进来。”那声音颤抖着,甚至带着一点儿绝望无措的乞求。没有一个人见过这样的凤凰之王,脆弱,害怕,好像里面的人就决定了他的心跳。   “不要!!!啊!!!!不许进来!你敢进来!!啊——!!!”玄色此刻痛得恨不得死过去,身边的人一直叫她使力使力,她一用力就痛得撕心裂肺,却偏偏还不能专心,总要分点儿心给外面那个。   这血淋淋的样子如何能让他看到?还不让他发疯?!   “啊啊啊!!!————”   “使劲儿啊夫人——”   “我使劲儿了啊啊啊——啊——!!”   里屋的叫喊声停一会儿叫一会儿,歇一会儿再叫一会儿,折磨着里面的人更折磨着外面的人。这叫喊声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时辰,却丝毫没有到尽头的意思,宁凰在外面两眼通红,恶狠狠的盯着门,快要被里面的声音逼疯了。   清泱的神经连着崩了两个时辰此刻有点儿撑不住了,肚子有点儿疼,她不自觉的摸了摸肚子,颀华立马感觉到她的异样,抱着她化作一道光消失了。   将人放上床后颀华道:“你先睡一觉,等一会儿我过来告诉你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睡不着。”   “睡不着也躺着。”   清泱抿唇。   颀华落下一吻,无奈道:“玄色不会有事的。我和宁凰都会守在外面。你也怀有身孕,到时候紧张过度动了胎气怎么办?”   清泱这才慢慢点了点头。   玄色生产,足足痛了五个时辰,当一只小凤凰神气的破顶而出在天空翱翔的时候他的父亲大人又狠又绝将小崽子打下天空,施了一个禁身咒,怒道:“面壁五天!”然后带着已经搅得不成样子的小心脏颤抖着进了里屋抱着昏过去的玄色又亲又吻,说什么也不再离开半步。   同样,三个月后这个人变成了颀华。   唔,情况还要严重些。   清泱羊水一破颀华的眼睛就红了,那人妖娆着一双血琉璃一般璀璨的眼睛笑着说:“不要怕。”语气又轻又柔,却让整个屋里的人战战兢兢说不出让他离开的话来——明明什么都没对他们说,却偏偏让所有人都觉得有人如果此刻胆敢上去会立马被撕成碎片。   清泱还算镇定,羊水破了离阵痛还有一会儿,她看着三四个接生婆站在一边欲言又止满脸焦急却本能的被颀华散发出的戾气所慑不敢上前只好对此刻紧紧握着她的手诡异笑着的人开口道:“颀华……”   “我不会出去的。”那人俯过头来轻轻吻她,“让我陪着你。”一双红色的眼睛魔气十足,眼尾妖娆的弧度明明那么冷却偏偏那么温柔。   下身开始有细微的疼痛感,清泱瞪着他道:“出去!”   床边的人纹丝不动。   清泱这一气腹部更痛了,额上冒了汗,嘴唇一瞬间就白了,她竭力吞下到口的□□,稳了稳声线向外道:“玄色,帮我把他弄出去。”   于是在一大一小两只凤凰和玄色的阻挠下,颀华被关在门外,玄色留了下来。清泱抠着玄色的手,五指用力到泛白,她咬着牙,不发一声,默默地用着力气。   接生婆说:“夫人你要喊出来呀——不叫出来怎么有力气——”   清泱缓慢地摇了摇头,喘息道:“我不能。”颀华就在门外,他听不得一点儿她痛苦。只要她叫这整座屋子都要毁了。   不过两三回合清泱就觉得花掉了所有的力气,她汗涔涔的躺着,急速的喘着气,玄色在她旁边,一边气一边却又无可奈何——她既劝不动清泱叫出来,也劝不动颀华离开,只能在一边干着急:“时间还早着呢!你若一直这样憋着,到时候生不出来怎么办?”   那时候就有生命危险了。   清泱喘着气白着一张脸勉强笑道:“不会的,他会出来的。”话一说完新的一波疼痛汹涌而来,清泱死死咬住嘴唇努力使劲儿向下挤——此刻脑袋里白茫茫一片,痛感一阵一阵袭击着四肢百骸,她只能死死扛着,咬破嘴唇毫不知觉,屋里的热浪熏得人更是发晕。   玄色见她如此死捱,嘴唇都咬破了也不发出一点儿声响,终是无奈的扯了毛巾让她咬住,恨道:“你有力气咬嘴唇倒是也使力气生呀!”   清泱已经痛得没力气翻白眼——你当我不想生?   屋外颀华站着,宁凰全身都绷紧了,紧紧盯着他,做好了一切阻止他的准备。   欸,之前不是都讲得好好的吗,这人如何又发起疯来?不过话又说回来,今日这分娩也实在是诡异了些——不是说要生了吗,为何屋里没动静?上次玄儿分娩时那阵仗……嘶……   外面的人都有同样的困惑——怎么生孩子没声音啊?那么痛,谁忍得下来?   宁凰没空管屋外人诧异的脸色,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颀华身上——于是,他看到那人片刻前只是眼珠眼尾是红的,现在一双眼睛红成一片,连带眉毛都红了,他勾着唇,一双手缓慢摩擦着袖边水纹,那淡蓝色的纹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诡异的红了,弯曲缠绕,好像蛇的信子,颀华开口,声音又哑又低,性感而危险:“她怎么没声音?”   端水出来的婢女浑身一僵,手一滑,一盆血水就这样打翻在地,红色的血映进红色的眼睛里,那冰冷的眼神真是可怕。小婢女手忙脚乱,被那样的眼神望着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夫人不叫啊……我不知道……不知道……夫人咬着毛巾——她不叫……”   颀华体内气息翻滚,他好想毁了这里一切能动的事物,毁了一切,做点儿什么,不要去想,不要去想——   就是一瞬间的事,白衣红纹的人迸发出一阵红光,宁凰捻起法诀将人困住,透明的结界发着淡淡金光,只抵御了一下就破了。但这一下也够了,婢女小厮被一阵无形的力量弹开,有的人吐血了,有的人昏迷了,不过还好,没有人断气。   宁凰怒极:“若因此伤了无辜性命,你让清泱如何自处?!”更严重的是,现在不能杀生。颀华,你明明知道,现在不能让她背负血债。乾坤九界人魔妖仙神的命运全都捏在你手上。   “……你让她叫出来。”这么疼,怎么能忍。如何能让她忍,就让他来忍罢,可以的,可以的。   宁凰望着他,犹豫道:“你可忍得住?”   颀华慢慢地,慢慢地点头:“……快点,让她不要忍。”   过了片刻——   屋里传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叫声,听得外面的人皆是一颤,那一声好像用尽了生命,好像要把之前忍住的一次性喊出来,尖锐凄厉,带着无边的痛苦,直冲云霄。宁凰看着站在外面的人身体摇了摇,他有些不忍心,偏过头去。会出来的,半月前就给清泱服了金华丹,会没事的。   就在那声叫喊之后屋子里静谧了片刻,下一瞬间就听见玄色惊喜的喊声:“生了!”   宁凰侧过头,院子里哪儿还有人影。   颀华抱着清泱,颤抖着落下一个又一个的吻:“雒雒……雒雒……雒雒……”   清泱用仅存的一点儿力气抱了抱他,然后昏死过去。   此刻宁凰走进屋来,接生婆望着他欲言又止,手里抱着的孩子皮肤皱巴巴红彤彤,不过目光平静,深沉似水,一点儿也不像其他刚出生的孩子,比如——这孩子一生下来就没哭,也没笑。静静的目光落在每一个看过他的人身上,好像在打量,又好像没有。   实在是怪异。   她接生了数不清的孩子,这种情况还是头一次遇到。应该要哭一哭的。   宁凰将孩子接过来,轻轻扳开他的嘴巴,这时候一阵金光从婴儿口中散开来,光芒大盛,让整个屋子里面的人都不能视物。而这阵金光,比他们所有人想象的都要亮很多,不仅是屋里的人,就连屋外的人整个院子的人都笼罩在这金光之下看不清任何东西,它以这个屋子为圆心,笼罩了整座凤凰山,散发出的金光,普照了整个天边——而此刻西方,传来了一阵悠长宁静的撞钟声——咚——咚——咚——   人间此刻正是艳阳高照天,所以这阵金光隐藏在日光下,并不明显,但是天界,魔界,地狱却瞧得清清楚楚,更何况还有那令人震惊的钟声。   玉帝失声震惊道:“如来圆寂,新佛出生?!?!”整个天庭现在处于一片震颤之中,没有人出来答话。   如来圆寂,新佛出生。   乾坤九界,又该喧闹千百年了。   当众仙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马不停蹄朝凤凰山飞去的时候,颀华已经带着清泱不知哪里去了。他原本是想要一个和清泱的孩子,不过经此一役,他却再也不想了。   清风明月,天光浮云,任他二人世界。   总有新的故事代替旧的生活,他给了天庭一个大弹,就让他们热闹在新的故事里让他们活在旧生活中罢。   此生唯愿——看你笑,与你闹,轻摇时光老。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二章 桃之夭夭(桃兮番外)      这一生她只有两个愿望——他爱上她,她死在他手上。   他说:“障由心生,心死则障灭。”   她躲在桃树里,笑到没有眼泪。   这一生,他既没有爱上她,她也没死在他手上。   她只是因他而死,却不是他拿着刀提着矛执着剑一寸一寸割进她肉体里割开她的血脉割断她的心跳这样死掉的,他的手沾不上她的血。   好恨啊——这一生,她既没得到他的爱,也没得到他的恨。   那我这一生到底为什么而活呢?我到底为什么而存在呢?我明明是你的情障,你怎么可以没有一点儿情呢?   “你现在才障灭,是不是,是不是你一直都爱着我?啊,你之前是不是一直都爱着我?!”清泱走后她歇斯底里的问他,抱着他,匍匐着,那么卑微又那么绝望。   他悲悯的看着她,不发一言,就像在看任何一个孩子,苍生都是他的孩子,他的目光永远这么慈悲。   两个人对望着,对望着,桃兮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啊笑,笑到后来满脸泪水,笑到后来再也发不出声来——他只是对苍生都怀有爱,所以不忍她因他而死;他心中有障,却无关情,他太慈悲,所以不忍伤害每一条生命。若他对她有一点点别样的感情,他都会让她早一点死,因为死才是她的解脱,她的感情不可能有结果。他若有一点点私心,都不可能让她如此绝望痛苦地活着。可是他没有——众生在他眼里皆平等,他怎么可能有私心。   桃兮啊,你为什么这般执着,千万年来你夜夜不能寐,日日不安眠,为一个“求不得”折磨得死去活来,可有出息?可有出息!   认了罢,认了罢……   你就要死了,桃兮。可为什么还是舍不得?难道你宁愿每日每夜被爱怨憎折磨也不愿一死两相忘?你舍不得什么?你舍不得不爱他吗?你舍不得这千万年来一日比一日强烈的感情吗?   是,我舍不得。   桃兮笑了,她将脸捂在那人手心里,滑下两行泪。我爱你呀……   岿然不动的人在她埋下头的瞬间将眼光向莲池抛去,亿万年只有慈悲的眼一瞬间溢满苍凉。会还给你的。   一日一日过去,佛祖身后的桃树一日一日枯萎,满树芳华叶尽去,光秃秃的枝丫纤细又脆弱,再也不复当年模样。桃兮感觉着生命的流失,静静望着身前背对而坐的那人——这一生,爱上你不后悔;但若有来生,我一定要爱别人。   她闭上眼,轻飘飘化作一瓣桃花,摇摇扬扬缓缓而落。   一双手伸出去接住了它,那人手腕上挂着一串佛珠,颗颗圆润光滑,沉重的暗木色,就好像那人身上沉重的担子,他面色苍白,眉眼温润,明明看起来就是少年模样,却偏偏担着乾坤九界手握苍生。   不过,马上就不是了。马上他就不再是一个佛。   他一直都不是一个佛,他做不了佛。   小小一枚桃花瓣静静躺在他手中,花瓣的边沿已经开始泛黄了,水分消失,颜色消失,就好像看着一个人由豆蔻年华慢慢变成垂暮老人,渐渐地,渐渐地,一步一步死去……眉目清朗的少年慢慢地,慢慢地将手臂抬高,将它捧到唇边,轻轻落下一吻——那般小心深重,那般情深似海,就好像绵长岁月所有的爱意都要付诸这一吻。   下一生,你若不想遇见我,我便终生不娶;下一世,你若还爱我,那便让我先爱上你。   我想轮回成人,不想做佛。   我想爱你,桃兮。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你们观看。   今年应该不会更文了,改一改这几个故事的bug,撸一撸之后要写的故事。明年三月开新坑,题材暂不定,你们可以说一说建议。   另,欢迎到微博上调戏~鞠躬感谢!   真心谢谢你们的陪伴。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